刚来北京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普通话不标准,鼻音边音不分的大一新生。有一回上非线编辑课,我死活听不懂,课下拦住老师一通狂问,老师也是年轻人,讲了半天见我一脸茫然,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我脱口而出,老师你好无赖啊,老师惊瞪双眼看着我,旁边的室友赶紧解围道:她是四川人,她其实想说无奈!
而后播音系的同学每天教我绕口令,让我练习“男人很无赖,女人很无奈”这句话,这才小有长进。
适应新的城市,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记得当初妈妈把我送到宿舍,离开,我面对完全陌生的同学以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感觉这个夜晚太漫长,我甚至不知道内衣内裤应该怎么收纳。那是我真正独立的开始,十八岁,我问隔壁铺的女孩,你内裤袜子放哪儿啊?
她是我在大学交到的第一个朋友,现在依然有联系。宿舍里六个人,一半是北京的同学,刚开始还不熟悉的时候,我会被叫成小四川,慢慢的,她们叫我小羽。说实话,在四川,即使跟最亲密的朋友,我们也不会叫彼此这么亲切的称呼,她们都飞快地用四川话喊,陈赞羽!听上去,像“璨宇”。如今听到全名,反而有种大事不好的感觉。
当时听说入校有一场英语摸底考试,为了练习听力,我每天早上洗脸刷牙,都会听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八点前的全英文资讯,资讯结束后,是两个逗逼嬉笑怒骂的脱口秀节目,从八点到十一点,三个小时,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点评读者信息,一边放音乐给我们听。我好像突然在这个城市找到了某种归属感,某条可以深入自己还未尘埃落定的生活通道。
每天早晨听到他们的声音,听到喻舟在八点准时叫早,听到他们相互揶揄,耍着嘴皮,时不时冒出一些金句,我一个人戴着耳机,会笑着对空气说,嗯嗯对有道理。
断断续续,一听就是好几年。他们成了我清晨的约定,成了豆浆油条之外的一个起床动力,即使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刻意追随节目,但只要偶尔打开上午的轻松调频,又听到小飞熟悉的京腔,喻舟有感染力的笑声——他们的这种存在感,已胜过内容本身的力量。
记得大四实习,赶着上班的途中,站在公交车里,一路穿过闹市,此时刚好可以听一段飞鱼秀。某天飞鱼秀的聊天主题是,你有没有被人轻视过?
当时有位听众发去信息,被念出来:现在不是有没有人瞧得起瞧不起你,是压根没人瞧你,大家都很忙的。
我站在一位老人身边,一个劲地对自己点头,老人看看我,指指我身后,示意我有座位了,我顺势继续点头,谢谢他的关照。广播依然在响,在演播室的空间中,融汇了世界上发生的新鲜事,以及不同人遇到的问题,它们被同时演绎,而在耳机外的生活中,又有无数的人生,空间与空间,生命与生命交织着。塞着耳机,我会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看不见主播的面孔,但我们已经是老友。
印象最深的是小飞结婚被喻舟发现的那一期,电波传来,我能听出她的惊讶,惶恐,或许还有一小点失落吧?后来小飞还出了唱片,他们都在成长,而喻舟清晨的那一声“早!”,如百灵鸟般,这美好的声音,我会一直记得。
尤其喜欢小飞那句:“什么东西尤其你喜欢的都要细水长流。”
这句话,契合我的生命观,每次听到都会再心动一次。
慢慢去经营,去酝酿,两位主播,也应该有新的开始了。
这么大的城市,从早晨七点,很多路段就开始堵车了,而他们八点要准时出现,十二年来,几乎每天如此。
我哥哥也是主播,就算头一天熬得再晚,早晨他一定六点就醒,绝不赖床,他说这是职业病,迟到对主播来说,是致命的。
所以我喜欢广播,因为他们从不失约,你随心做事,有人在你耳畔呢喃,微妙极了。
一直以来,我就是个热情并且喜欢互动的听众。这可以追溯到高二,在那寂寞枯燥的时光,我每晚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广播,那是我们本地一档类似于午夜谈心的节目,主持人的嗓音充满磁性,在温柔的黑夜伴随着我的星空,听到有共鸣的地方,我甚至还积极发短信给那些当事人出谋划策。有一次,我发的短信被主播挑出来念,当他读出我的手机尾号,我在房间像中了彩票一般欣喜若狂。
他的声音听上去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年轻男孩,低沉,温柔,充满耐心。我记得他的名字,叫阿牧。有个晚上,我们的城市下起了瓢泼大雨,阿牧便和听众一起讨论着这场雨。我无法忘记那一刻,像进入了某个奇妙的空间,难以言喻。
十年前,或者五年前,我们都很难知道电台主播的样子,仅仅声音,已经足够。渐渐微博出现,主播们也把自己的照片放到网上了。可我不愿破坏美好的距离,我细心保护着对一个人声音想象的权利。
所以那个叫阿牧的人,他不知道曾经有个少女深刻地记得他的声音,而我至今也不知道他的样子。
辗转在不同的城市,最好奇的就是那些城市电台。不同的地方,不同的节目。每天在某个固定时段听固定的节目,那不变的声音传来,熟悉的幽默方式一次次让人发笑,像极了恋爱。
今天是飞鱼秀最后一期节目了。
那些年,我每天早晨出门的时候,都会一边感受着他们的陪伴,一边凝望镜子里的自己,从十八岁的我,到二十七岁的我,皮肤从早晨的水分充足,到晚上如同暴露在外一天的苹果,白色的果肉都成了黄色,于是每一个早晨,我又重新切一刀,雪白的果肉再次显露。这样的年华,不知道能经得住几次切。但快乐和让我感动的事情,却不是昼夜可以切割的。就好像一个节目的终止,并不能结束与之有关的记忆带来的成长和滋养。
忠诚伴随着我们热爱的事物。
“什么东西尤其你喜欢的都要细水长流。”来得快就会去得快,长久的都是缓慢而知觉淡然的,潜移默化深入灵魂。
这是你们教给我的事。
城市的上空,看不见的网中,还有无数的电台通过电波传到不同人的耳中,广播会长存,这个浮躁的社会,直播是不能快进的,你要么选择切换频道,要么坐在主播摆渡的小船上,顺流而去。在这种时刻,我们总算可以安全地闭眼休憩。
写于201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