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败仗的车乡亲

吃败仗的车乡亲

  车乡亲是一名到进城经商的农民,而且是一名进城经商发了财的农民。进城经商并发了财的农民,许多人出于某种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微妙心理,甚至比城市里的市民更爱显摆。

  车乡亲倒没这个毛病。他是一个比较平和本分的人。生意场的十几年磨练,让他学会了精明,但他骨子里属于那种本分厚道的人,他更多地相信,流自家的汗,吃自家的饭,光明正大,至于旁人什么眼光,他车乡亲倒不是那么在意。

  不过,尽管车乡亲不象别的进城发财农民一样张狂到可笑的地步,内心却同样潜藏着引发那种张狂的自卑,深深的自卑呀!虽然在市里买了三百多平方的别墅,生意红红火火,那些在市里住一百多平方单元房、当公家人儿的同乡仍不把他当城市人看待:同乡会里没他的名字;同乡有什么红白喜事也不通知他;同乡聚会只是在需要他买单时才偶尔喊上他……有一次,在他做东的宴席上,一个靠着亲戚关系进城当了没几天公务员的乡亲借着酒盖脸,竟然当面挖苦他:“车哥呀,你尽管搬到市里了,可城市人是什么材料做成的,城市是弄啥的,你一时半会是理解不了的,你这辈儿也甭想挤进市民的圈子里!”

  刻薄乡亲的话让车乡亲很气愤也很伤心——不仗义啊!吃我的喝我的,还看不起我,好像我在巴结你们这些城市人、公家人儿!但在他面前,车乡亲内心一点也不自卑,他觉着,这个进城公务员和他这个进城生意人没什么区别,一样地都是祖辈没有走出过村子二十里的正宗农民后代,一样地都是刚从土窝里爬出没几天、皮鞋上的泥巴还没完全擦干净。车乡亲甚至觉得自己比这个鬼鬼祟祟进了城的公务员更仗义:我是靠自己的本事挣了钱进了城的,你这个给人家跑腿的小职员只不过是靠你爹拿钱、亲戚捣鬼给你买的工作!

  车乡亲不服他!车乡亲也不服那些看不起他的同乡同村公家人儿!他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是进了城的农民,或者一样是跳龙门的市民,只是他们靠了脸上的标签才自觉高人一等。其实,他们中间大多数人只是些大头兵和小头目,没什么权力,也捞不到什么外快,论腰包论本事,和他车乡亲差远了,只是他们自己总是自我感觉牛气罢了!

  不过,唉,没法说呀!这年月,谁和公家人儿比得起呀?别说那些局长处长厂长经理,就是一个大头兵小头目,也够舒坦威风的,整天看报纸喝茶水,就有人按月把那么多的工资划到帐户上,比街头小广告上的骗子挣钱都容易。更主要的是,人家是公家人儿,是管人的人。

  牛气就让人家牛气去吧!再说了,他们也不单单只是见了他车乡亲一个人牛气,他们见了谁都牛气,在哪里都牛气,在乡亲面前,在普通市民面前;在饭店、在超市,在大街上、在公园里,包括在公共厕所里。到处撒野耍牛的人,你去问吧,要么是地痞流氓,要么是公家人儿。

  你们这些进城当了公家人儿的老乡,牛去吧,那是你们的权利!我姓车的不服不行呀!

  让车乡亲生闷气的是,就连那些在国企里做一般工人和兵头将尾的车间小组长之类的同乡,也居高临下地以城市人的口气和他这个农民说话。更让他生不完窝囊气的是,同村同乡早些年招工进城的集体企业工人,如今企业改制,沦落成了名副其实的打工仔打工妹,工资还没他女儿的小狗“城里小妞儿”的生活费多,竟然也狗眼看人低,把他当成老家来的乡下人看待,动不动就奚落:你们这些老家来的人呀……

  呸!你们算什么城市人呀?!三代才能造就出真正的城市人,你们至少还得脱两回胎换两回骨嘞。你们只不过有一份普通工作罢了,和我的司机差不多,和我家的保姆差不多!这样的人,多如天下鸡毛兔毛!

  唉!大家只看到进城发了财的生意人那种掩饰心底自卑的张扬,实际上,一些进城当了公务员、企事业单位员工或其他“公家人儿”的农民后代,德行不比进城生意人强到哪里,许多方面还不如久经商场的生意人开通。只是他们本来为了掩盖土气自卑作出的张狂已经长进了骨头里,在身上光鲜标签的衬托下,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看上去好像也就成了真的了。

  不过,光生闷气光念死理儿不顶事呀!要让他们看得起自己,要驯服他们,必须象对待老家南北街的“王贫嘴”和西街的“杜大炮”一样,拽出真家伙,用三千块钱一挂的鞭炮,四千块钱一箱的好酒,才能让他们口不服心服,然后心服口服。

  老少爷们,我姓车的不拿出点真家伙让你们见识见识,你们不知道赵公明有多粗多硬,你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大眼睛!

  车乡亲知道,老乡之间都爱攀比,从职务高低到工作贵贱,从特权大小到吃喝档次,从住房开车到衣食日用。女老乡这样,男老乡在许多事情上,暗自攀比的心理比女人还凶。那好,我姓车的就陪你们比一比吧!

  住房不用说了,哪个老乡的房子都没法和他车老板比;私家车更不在话下,他车老板光是自己用的私家轿车就有两辆;工地上,叉车铲车、大货小卡,可以随时开过来一大溜。而几十个公务员企事业员工老乡里,只有一个有半辆公务专车——他和另外一个副职合用一辆公车。至于那几个耀武扬威招摇过市的司机开回家的车,别说见过世面的车乡亲不服气,村里乡亲,除了个别爱溜须拍马的街上混混儿,大多数乡亲眼里羡慕,心里不服:哼,神气个啥?一个开车的!和他们不对劲的乡亲甚至会骂道:在过去,这就是苦力轿夫!

  比穿?有的老乡连名牌的真假都分不清!一个老乡曾经吹牛:我的皮尔卡丹,一千多呀!而他车老板呢?正象一则服装广告说的:男人,一年逛八次名牌之家,是明智的。他车老板何止一年两次,整天都逛名牌之家,在车老板看来,也是明智的。

  还有什么?哦,忘了吃的了。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姓车的天天在吃什么吧!

  以前,车乡亲只在招待客户时才进大饭店。他的确就是一个农民,自家挣钱虽不再象原来在老家那样从土缝里刨食,现在,他搞定一个掌权的头脑,一单生意就能挣下以前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钞票。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大把票子上,沾满了自己的屈辱。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比土缝里刨出来的血汗钱一点也潇洒不到哪里。所以,车乡亲从来不肯多抛洒一分钱。陪客户出入大酒店,是生意的需要,是为了挣来更多的钱,不管破费多少,他车老板都能忍下。但他很少拉家带口地到酒店里点上一桌千儿八百的饭菜,他至多把一些老婆孩子不常吃的稀罕饭菜,比如名贵的大嘴海鱼之类,买些生鲜的带到家里,再买几本菜谱,让读过高中的老婆在自家厨房比葫芦画瓢。

  今天不一样了。车乡亲要在看不起他的老乡面前扬眉吐气,车乡亲要做城市人,就要象真正的城市大亨一样,敢挣能挣也敢吃能吃。他不是没有合计过,合计的结果,以他的实力,比较一个一般城市人的存款和收入,他能吃败任何一个城市双职工家庭,他能吃得工资最高的双公务员家庭流泪吐血!

  关键是怎么个吃法。现在的吃,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自己和家人的口腹之欲,更主要的是发动起一场竞赛,看谁吃得鲜吃得稀罕,看谁吃到最后喝到最后笑到最后。车乡亲有一些同行和富朋友,钱多得怕露富,怕露富以后遭人绑架或者熟人借钱,平时不敢穿不敢吃,就是吃点好东西,也总是躲在自己家里,偷偷摸摸地慢嚼细咽。遇到有人恭维自己有钱,总是装出一副可怜相:我有啥钱呀?我那几个血汗小钱,够弄个啥呀?

  车乡亲以前虽不会这样可怜兮兮地装模作样,但也是比较拘谨的。但今天,车乡亲改变了观念:那样的吃法,能吃出自家的威风吗?能吃得那些老乡心服口服吗?不行的!为了吃出威风,吃败老乡,吃成城市人,吃成城市大亨,他车老板要吃出家门,吃遍全市,吃向全省,吃向全国!要公开地吃,大张旗鼓地吃,哪儿人多在哪儿吃!啥稀罕吃啥,啥贵吃啥!不仅他自己吃,还要带着老婆孩子司机保姆一起吃!

  于是,最近的一段时间,车乡亲的私家车常常跻身全市豪华酒店前的食客轿车行列。他带领老婆孩子司机保姆,专点那些服务员推荐的时鲜饭菜,而且从来不问价钱。吃吧吃吧,喝吧喝吧;吃呀吃呀,喝呀喝呀,车乡亲很快就吃遍了全市,吃出了名气。

  是呀,在他定居的这个地级城市里,他的郭固集同村同乡、同乡镇同乡、同县同乡多得几乎每天都能碰见几个,酒店的老板服务员有不少就是同乡。每次几百上千的花费,的确可以震慑住任何一个靠工资吃饭的人,的确可以吓趴任何一个饕餮食客。全市上档次的酒店老板看见他车老板或车老板的坐骑或者他的老婆孩子司机保姆,都会主动上前打招呼。一个以拍马屁和宰人著名的同县老乡酒店老板总是这样欢迎他车老板:“大玩家来了!大吃家来了!”这样看似玩笑的话正好挠到车乡亲的心窝里,他不仅是商场上的企业家,还是饭桌上的美食家。车乡亲因此很得意,他觉得,自己终于靠自己的财富以吃喝的形式战败了那些看不起他的同乡公家人儿。他吃成了城市人了,吃成了城市大亨而不是土财主了!他可以扬眉吐气了!

  有一次,在一家同县老乡新开业的豪华酒店前,车乡亲碰见一个给某国企经理开车的同村老乡。以前,这个三寸丁个头的同村老乡见了车乡亲,总是装出一副城里人和领导司机的派头,总是居高临下地看不起车乡亲,倒好像他自己就是领导。车乡亲以前是不愿意搭理这样没水平的小痞子的,但今天,车乡亲主动迎上前去,一是想借机显摆一下:你们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领导和员工能进这样的大酒店,我姓车的也不是不敢到这里买单。再一个,车乡亲毕竟是生意人、本分厚道的人,尽管他厌恶这些鼻孔冲天的同乡,但同在一个城市的屋檐下,他希望自己能和同乡们相处融洽,至少不相互隔阂。

  车乡亲笑呵呵地迎上前去,主动和那个经理司机同乡打招呼。没想到,经理司机看见走到自己跟前的车乡亲,就象没看见,就象看见酒店的男服务员。他已经喝了点酒,他早就听说了车乡亲的吃名,他知道车乡亲这样大吃二喝是什么动机。老乡就是这样,彼此之间的攀比较量不需说话,一次见面,一次共事,甚至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洞察到对方的意图。

  经理司机象经理一样,乜斜了车乡亲一眼,大大咧咧地说:“老车呀,你也来了?来干什么呀?”

  他有意或无意地把那个“你”字咬得狠重,带着明显的鄙视。其实,按照老家的辈分,经理司机应该称呼车乡亲叔叔的。

  车乡亲笑着回答:“老侄子,我和你一样,来吃饭呀!”

  经理司机咽了口吐沫,想说什么,又止住;止住了,终于还是说了:“和我一样来吃饭?你自家的鼻涕流到自家嘴里,自家吃自家的,那也是吃呀?吃自家的算什么本事呀?能吃得你吐血!”

  车乡亲象霜打了一样,他嗫嚅着,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连经理司机啥时候走得没影了,他都不知道。

  此后一连几天,车乡亲像生了一场大病,他不好意思出门,更不敢见任何一个老乡;他象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躲在自己的别墅里,反复品尝司机老乡的话。他明白,自己是彻底地吃败了,他永远也吃不过那些城市人,那些城市里的公家人儿。你老车再有钱,那些钱也不过是你辛辛苦苦挣来的,你也不过仅仅是一个小老百姓,你也不过仅仅是一个进城发了财的农民;你的钱再多,也是有数的,而全市无数的钱却都是公家人儿的。

  吃吧,吃吧,吃得你车财主吐血,吃得你车财主倾家荡产,你也甭想吃过那些公家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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