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越并不知道,他对床的胖子会轻功。
他不知道,这个肉身顿顿、每天穿着棉拖鞋出门吃脆皮鸡米饭和小米酥的胖子,曾经在少年时节,每日清晨去扬州红星公园河畔走一遍野荷浮萍。看早起打太极拳的老人家,于晨曦间望见河上黑影掠过,只以为是燕子抄水。
为什么胖子从没使过轻功呢?因为他很害羞。胖子说,每天迷蒙起床,闹钟响碎也无效,他也偶发一念,想出气来,套上裤子,提气纵跃,一路,像超级玛丽采蘑菇一样去教室。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的床铺怎么办,还不被宿管记下?暴露了轻功,还不被报纸采访?上微博,上微信,被研究,接采访,有提着人造革皮包的职业混子给他递真假不明的名片求合作求炒作,想起来都烦躁,以后还能不能安静地吃小米酥啦?
至于平时,上实验有电梯,吃饭有饿了么,轻功有什么用呢?
所以,算啦!
王卓越并不知道,他每周一查宿舍的宿管大爷会铁布衫。
他不知道,这个面色如姜、身材矮短的大爷,可以刀枪不入,走在楼递间受学生惧眼,都只会让脸上落一层灰土,抬头就能向临近宿舍那厮喊一声把电拔了。
为什么大爷从没使过铁布衫呢?阿姨说,没什么机会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咱又不是精神小伙,谁没事儿肯拿刀砍你啊,现在刀也不便宜,带出来还有风险,你从锡职到人三阳广场,坐个地铁都要安检。刀这么珍贵,不能轻易使在一个大爷身上;真要去巴以前线,表演刀枪不入,人家也不会因此停火,说不定还拿火箭筒来炸你,衣服炸坏了算谁的?卖艺去,忒累,还疼——会功夫的人是刀枪不入,但也疼啊。
没事整得花里胡哨,一把年纪了,自己都不好意思,还是查查宿舍好。
王卓越并不知道,校门口卖早餐的福建大叔会一指禅。他不知道,这个过早谢顶、煮饺子特别特别快数零钱特别特别慢,经常需要自己提醒后才“哟呵呵对对,来您拿好”的汉子,每次递给他韭菜饼的那十根手指,可以轻易把他戳个对穿。
为什么大叔从没有使过一指禅呢?大叔说:能有啥用啊。我手指功夫虽然好,总赛不过电钻;你说平日白领都会打键盘,我一指禅能干嘛,把键盘戳烂了?我使个触屏手机,咔嚓一下把屏裂了,算谁的呢?倒一直想哪个有情怀的,做特别牢固的手机,我能在发布会上表演一下的,可现在手机发布会那么洋气高端,这种江湖行当不好意思上场。
倒听说日本有个加藤老师,手指功夫出神入化,本来还以为可以学一学,后来才晓得不是一个路数的。算了算了,还是卖早餐方便呀!
王卓越并不知道,他的女朋友会操纵云。只要一抬手,就能有一片云来到头顶;倘若发力动念,可以让众云相聚,天空瞬间从天高云淡变得黑压压。
为什么她从来不用呢?女朋友的想法是:聚了云干嘛呢,稍微一松劲儿,风流云散,白聚了,就一时好看罢了。真有心思,可以把云团捏成虎豹貔貅的样子,可是手艺欠佳,捏不像,画虎不成反类犬,听别人说“哎天上那团云,好像一条小狗狗哎”,自己也没劲儿。还是算了。
王卓越并不知道,自家旁边面包房的师傅,能背出三亿位的圆周率。
王卓越并不知道,每月给他打工资的财务小小哥,可以每隔一小分钟隐身五秒。
王卓越并不知道,家里小区浇花的那位大叔,可以靠一声口哨,聚集方圆一小区之内的猫。
王卓越并不知道,每天在中桥大药房前低头配钥匙的爷爷,懂得如何给霸王龙和始祖鸟安缰绳。
王卓越自己,倒是会一个东西,叫做光之游泳术。在夏季阳光够热烈的白昼,他可以在浓烈绚丽的阳光里浮游。只要够明亮,阳光浮力便足够让他浮起来。
但他不愿意使这个,因为他早年学习游泳时,虽然泳姿没矫正过,有些难看;在天空浮游时,也会像只瘸腿蛤蟆。阳光游泳术速度极慢,效率颇低,再加上仪态不雅,多云和阴天又没用,王卓越便觉得很灰心:这未被纳入社会主流认可、无法转换为生产力,于是不成其为特长的爱好,不像琴棋书画、西装靓表、堂堂相貌、高挑身段、名校资历、保时捷钥匙,可以写上履历表、挂在唇齿间、扔在桌台上,立刻让人生显得辉煌。
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懒得使这些活儿了。
只有在一些特殊时段,比如,夏天的某个晴朗的黄昏,阳光异样美好,王卓越在小区的草地上躺着,忽然心情一动。他划拉一下双臂,慢慢浮了起来;因为不想去远处,所以他只要摆动双臂,放松双腿,就能够趴在阳光上,浮到楼下小树的高度。
这一天,胖子的心情也很好。他回宿舍路上,听说自己订的耳机送到了,于是归心似箭。到了菜鸟驿站门口,寒意逼人,他不太想再绕驿站门了,于是觑准了四周无人,脚尖一点,人已冉冉升起,越过墙头,恰好从王卓越后脑掠过。
王卓越女朋友的心情也很好。她刚画完一幅水彩,伸了伸懒腰,便看见窗外云光离合。她用手指一划拉,宿舍楼外上空的几片云,便变成了一只蓬松柔软的小猫。
这一天,千里之外面包房师傅发现自己烤的牛角面包都卖光了,乐得早早关了店门,一边摇头晃脑的背圆周率。
这一天,财务小哥结完工资,正在镜子前拍下自己隐身时的衣服悬空照,打算吓一吓自己的女朋友。
这一天,浇灌草地的大叔关上房门,对他聚起的百余只野猫嘘了一声,“轻点儿,我给你们喂猫粮!”
这一天黄昏,每个人都施展了自己的超能力。
但是这样的黄昏很快消逝,夜晚到来。
没有阳光,王卓越便不能再浮空游泳。他落下地来,走过小区的石板路,看见宿管大爷阿姨匆匆往校门口走去,在宿舍里看见胖子高高兴兴的用手机放着音乐来试耳机。王卓越见到女朋友时她正在看着车窗外看着车流发呆。
他还是不知道你周围的人身怀着怎样的过去,怎样的超能力。他不知道在刚才这个理想的黄昏,每个人都短暂的发现了自己。
他只是问女朋友:
“晚上吃啥?”
“盖浇饭吧,随便将就对付下。”
“好!”
然后大家重归各自的生活,时间继续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