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之外,就当是他来送过花

文/陈嘉年


谁都没有想到,二十六岁的白露,会忽然从衣着光鲜的T台上退下来,从繁华大都市跑回家乡,在这个被高德地图遗忘的沿海小乡镇,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以美为输出的工作,永远只是表面看着光鲜。清晨四点就要起床,去市场进花,来回车程2小时。

除了星期天,白露可以空出时间,在小镇上转上一圈,像个老太太一样,身后有股沉沉的暮气。以前,在邮局边上炸油条的那对夫妻似乎没怎么变老,一口油锅架在路旁,一摆就是几十年,还有那个旧报亭,摆出来的杂志依然那么少。

一切都和昨日一样。

其实怎么会一样,家乡每年都在变,镇政府从古昌路,搬到了民顺路,政府门口的马路修得更宽了,隔着一条江,对面就是白露就读过的秋长中学。

白露想起从前,她经常和年少时的一群人凌晨一两点,也算是公然挑衅吧,在政府前面摆一个烧烤架,拎上几瓶雪花,唱飞儿乐队的《我们的爱》,因为啊,只有那儿的地最宽阔,才能容得下他们一群人夜里的高歌动荡。

白露将大半个身子挂在铁栏杆上,阴雨天,铁栏杆冰凉如水,她却毫无所觉,望着江对面的秋长中学,心中有说不出口的怀念。

去年,她在法国参加一场高级时装秀,那场秀在东南部尼斯的泡泡皇宫中举行。像设计师承诺的那样,那场秀十分壮观,白露作为唯一一个华人模特,注定成为那场秀最受关注的亚洲面孔。

不曾想到,她的少年恋人,也会出现在那里。飞翔的海鸥,蓝色的游艇,悠长的海岸线…顶级摄影师孟冬那时正专注将他的镜头对准迷人的戛纳海湾。那是分手后的第一次相遇。

白露戴着墨镜,孟冬没有认出她来。他很快就被沙滩上晒太阳的金发美女拉走了。白露望着那个渐渐消失的背影,心里好像有细沙划过。

白露在海滨大道旁的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一天一夜,她大口喝着葡萄酒,传统法国音乐在她的耳边放了一首又一首。

白露没有醉,可她还是想起了孟冬。

17岁那年,第一次和孟冬接吻,是在一个共同好友的生日聚会上。

那是他俩第一次见面。白露唱了一整首陈奕迅2000年发行的歌曲《绵绵》,声线很像后来翻唱的谢安琪。孟冬从没遇见过能把粤语歌唱得那么好的女生,所以他动心了。

他们一起唱了首情歌,当唱到那句"当晚与你记住蒲公英,今晚偏偏想起风的清劲"的时候,孟冬的目光落在白露身上,再也无法移开。

白露向来情商在线,自然察觉到了孟冬对她显露出的一番好感。她看了他一眼,似不着意地滑过,桃花面相,看上去是个爽朗的男生。

中途白露出去了一趟,一个人默默在外面抽了根烟,返回时看见在大厅沙发上坐着的孟冬,低着头玩手机里自带的一款小游戏。

白露从他面前经过,他伸出一条腿拦了她的去路,他把手机收起来,抬头直视她的眼睛问她,要不要出去兜风?

他不知从哪弄来一顶西瓜红头盔给她套上,他给她调节插扣大小,脸倏地红了。白露装作没看见。

孟冬借来的那辆小电瓶只有两格电,只够他们绕小镇一圈,可是偏偏孟冬择了去乡下海边的一条路,车子还没骑到海边就没电了。孟冬也不觉得有多遗憾,他抽着烟说,下次再带你去。

白露盯着他指间微弱的星火说,推车回去吧。

大概情动就是一瞬间的事吧,所以后来当他们回到那家KTV,白露没有推开孟冬。

就在对方快要亲上来的那一时刻,白露突然说,等一下。

孟冬纳闷,心里想着她要干嘛?

只见白露她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拿出三颗八宝糖,就上好佳那种又圆又大的糖,外表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白砂糖。草莓薄荷橙子的,她让他从中挑一个喜欢的,孟冬指了一下那个薄荷的,然后笑着问她干嘛?

白露二话不说马上撕开糖纸,把糖果含在嘴里,然后一把扯过孟冬的脖子,在KTV无人的过道里,他俩接吻了。

孟冬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吻,从此他喜欢上了薄荷的味道,清清凉凉的。

但是白露,亦同薄荷一样,待他薄凉。

原本孟冬以为,两个人接了吻,白露就算是他的女朋友,没想到,白露并不认帐。

打听到白露喜欢素馅水饺,孟冬特地托人手工做了香菇白菜水饺,然后用纸抄了一份歌词,张雨生的《一天到晚游泳的鱼》,和水饺一起让人送到女生宿舍。

和白露玩得好的朋友,有的说,像孟冬这样家境又好,人长得又帅,颇受异性青睐的追求者在他们学校不多见了,催着喊着叫白露不要白白错过。

也有人私底下对白露说,孟冬追到手的女生太多,白露要是就这么答应,不管对方能否长情,会不会在短期内甩了白露都是个问题。

那一届十佳歌手比赛,他们是对手,从白露出场到结束,台下的孟冬都是目不转睛,当时可能他太激动,冲出去一百米,沿着操场揪了一把草送了上去。他故意输掉了比赛,可是他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类似这样的花招还有很多,孟冬懂如何讨好女孩子,属于越得不到回应就越不死心的那一类。

白露看穿他却不揭穿他,很长一段时间,对他还是老样子,忽冷忽热,有时还忙着和别的男孩子出去约会。

孟冬身边的那堆哥们总劝他,换个妞追,何苦让自己在一棵树上吊死。

为此,孟冬作出的回应是,不要死!我干嘛要死!

可他心情还是郁闷得抓狂。

他约白露出来,逃课去了乡下海边,还是上次那辆电瓶车,那个西瓜红头盔。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他们路过一个奶牛群,一大片柚子林,孟冬偷摘了两个大柚子,抱在胸前,还没等他炫耀够,身后就有一个凶巴巴的老人家举着一根竹竿追上来。

孟冬顶着两个柚子,逃难似的朝她喊:跑啊!

站在回忆里的白露,笑得直不起腰。

那时候的白露还有些微微驼背,但个子高高的,扎着马尾,整个人看着有种云淡风轻的气质,让人不敢太放肆地喜欢。偶尔,也有她可爱的一面,冷的时候会一声不响把手插到孟冬的口袋里,困的时候会把头倒在孟冬的肩上,饿的时候会把孟冬拉到某个餐馆。

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搁在追与被追的阶段,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白露其实是喜欢孟冬的,她不说,孟冬自己也知道。

整个高中时期,就只有一次,白露差点就要接受孟冬了。

那是高考的前三个月,孟冬从云南旅游回来,塞给白露一只白玉镯子。

白露问,你怎么买玉镯啊。

孟冬说,买玉镯怎么了?

白露慢慢转动腕上的那圈玉说,老一辈的人才喜欢送玉镯,送玉镯是定情的意思,代表想圈住一个人。

孟冬说,我是想圈住你啊。

他说这句话的样子,透着黯然,变得一点也不像他,让白露一下感到有几分空虚。

高考前复习那段日子,教室里变得异常闷热,大家不再关心食堂今天有没有糖醋排骨或是红烧狮子头,也不再讨论法证先锋里Bell究竟真正喜欢的是Ivan还是Sam,周围的一切都悄悄蒙上了离别的伤感。

孟冬送白露晚自习放学回家,走到校门口,人潮还未散去,白露忽然停下脚步,朝走在前面的孟冬大声喊道,我们在一起吧。

一阵清凉的夜风轻轻掠过,它似一壶老酒,将孟冬脸上的神情灌醉。

可最后,孟冬也只是背过去,挥了挥手,像是在说再见。

故事到这里,告一段落。后来的局面随着高考的离散,他们一个留在了本省,去了福州,一个去得要远些,去了南京。

留下来的是白露,她差不多有将近两年没和孟冬见面,有一年则是完全断去了联系。大学头一年孟冬还会时常在QQ上找她聊天,给她发来南大那边的照片,白露这才知道拉贝故居,一座德式小洋楼,1937年,收留、保护了600多名中国难民。

孟冬想她,就给她打电话,但大多数时候只有孟冬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白露只知道有段时间他玩起了单反,疯狂地迷恋上摄影,空间里发的全是他拍过的照片,他把自己一组作品上传到POCO,没什么人看,但他自得其乐。

正是那段时间,孟冬好像一下子从白露的生活里消失了。

以前的朋友会打探她感情上的蛛丝马迹,一有机会就八卦她和孟冬之间的那点事儿。

反倒是白露,像是不曾知晓孟冬这个人似的,她看起来过得比谁都好,当了工商院礼仪部的部长,为了改掉驼背的毛病,她报名参加了模特培训班纠正。

孟冬从南京跑回来那天,福州五四北下起了冰雹,早上还是34度的高温,中午就黑云压城,据说是五月份冷暖空气"打架"造成的强对流天气。

偶像剧里,一般都是男的一方脱了外套,遮过头顶,然后和女孩在雨中来个浪漫奔跑,就像《假如爱有天意》里的孙艺珍和赵寅成。他们呢,冒着鸡蛋那么大的冰雹,穿过鼓楼区。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坐下。

白露看着窗外,路面上铺满了冰雹,厚厚一层,就像下过一场大雪。

没有刻意寒暄,好像孟冬回来这件事,在白露看来,就如同外面这场冰雹,你来了我迎接便是。

孟冬从背包里掏出一袋盐水鸭,一包雨花石给她,他说,都是南京的特产,你要是喜欢,我再托人给你寄一些过来。

孟冬的样貌有些变了,80后70后流行的中分,脑袋上绑着头带,说不上什么文艺范,就是有些雅痞。

白露静静凝视着他,两年没见,她发现装作若无其事,装作不想念,除非等到那个人真正站在你面前,你是会心虚的。

是啊。她原来是想念他的。

白露在网络上被人认知,那是缘于孟冬给她拍的第九套照片。那时的孟冬,以其新锐的摄影风格得到了业界的认可和竞相模仿。

他镜头下的白露,让人不禁想起《洛神赋》中的一句话:"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他们的关系胜过从前。

只是孟冬花在白露身上的心思,没有多一分,也没有少一分。

变得偏执、不通透的一方,只有白露。

孟冬在大学城附近办了个工作室,里面的装修全是自己设计的。白露过去帮忙,把木门一点一点刷上葡萄酒做旧,进门的地方有一个玄关,砖块是一块一块捡来的,上面还长着青苔。

工作室前前后后一共装修了五个月,搬进去的那个月是孟冬之月,冬季的第一个月,正好赶上孟冬的生日。

第一批来工作室的客人是孟冬以前的老同学,也有几个特地从大老远跑来的好哥们。他们聚在一起给孟冬庆生,没有很大的排场,就是一顿热腾腾的火锅,所有的食材都是孟冬和白露一起去菜市场买来的。白露喜欢傍晚的菜市场,尽管早上的菜蔬比傍晚的新鲜,冬季昼短夜长,那时的市场已经掌灯,橙色的老灯泡亮起来,市井味道就更加重了。看着孟冬蹲在海鲜水产品前仔细挑活虾的样子,白露有一种恍惚,是不是他们已经把最好的日子都过完了?

夹杂着某种复杂的情愫,白露在孟冬付完钱的时候,主动挽上了他的手。

孟冬一手提着活蹦乱跳的虾,一手提着几袋子菜,他瞄了一眼白露,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拥有了全部,也好像失去了一切。最后,他将所有踌躇变作坦然,说,走吧,去前面买点羊肉卷,那帮孙子们爱吃肉。

那天来的都是男士,在场的只有白露一个女的。她像个女主人,招待好来的宾客,然后独自钻到隔出的小厨房里忙进忙出,孟冬想要插手帮忙,硬是被她给推了出去。

少了她,外面就完完全全成了男人们的天下。白露在里边静静切菜,听一帮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谈理想,谈姑娘。几瓶啤酒下了肚,就什么都顾及不上了。谈论的话题也不再藏着私着,期间白露听见有人问孟冬,大意是说可以介绍新的妹子给他,问他想不想认识。

孟冬用力拍了下桌子,特果断地说,认识啊!当然认识啊!

白露伸手摘去圆白菜最外边的几片叶子,那些都是不要的。

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不要,就只能静静由着它坏掉了。

白露也是这时才明白,孟冬对她早已不再有爱了,在他决定转身,挥手的那一时刻,余下的就都是他的不甘。他对她也许真的动过心,可那又如何?在他最年少时捧着一颗真心对她好的那些年,她用她事不关己的残酷,将他的真心磨得一点也不剩。

10年,孟冬在厦门长崎机场送走了白露。

在当时"模特选角"行业并不很成熟的中国,时尚杂志成了发掘名模的第一块实验田。

孟冬的镜头,帮助白露挖掘出了做模特更深的潜能,有时装编辑找到白露,通过了解她身上的特点和优势,一步一步将她推向大众和品牌面前。白露正式出道时尚圈。被海外著名形象设计人看中,邀她合作,孟冬和白露都明白,那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送别当天,飞机整整延误了两小时,他们在机场吃了一碗过桥米线,最后孟冬还拥抱了白露,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说,去了之后好好发展,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就去接你。

他对她还是好的,只是对当初的情和爱都收手了。

之后,英文并不好的白露凭着无牵无挂的闯劲,一人独自前往巴黎,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而她本就是个习惯将世事看透的人,模特吃的是青春饭,一旦青春不再,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转行。

她想起十七岁,她收过一个男孩送的一把草,很普通的野草。

孟冬信誓旦旦地说,将来有机会,我送你99朵厄瓜多尔玫瑰。

七夕情人节,白露在自己的花店里打杂,有一位客人在网上预订了一束厄瓜多尔玫瑰,刚好也是99朵。她等了两星期,都不见有人来她的店里取。

时光之外,就当是他来送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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