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娘俩纵有千般复杂的情感,还是离开了我哥嫂。我们这匆匆地一来一走,都觉得在贾家村留下了心中的牵挂。汽车在一抹柔和的太阳下,抛后那块不肯离去起伏的地貌,汽车一路向东。我的眼还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远去的大疙瘩山。离别的心,依然还是想着在贾家村的我哥。
我们到了黄土村姐姐家,妈妈准备多住些日子,给外甥们拆洗衣裳,几天后,我自己回家了。
我回到家后,发现父亲实在够忙得了。好长一段时间,父亲一个人在家。劳动回来自个做饭,还有猪,兔子,鸡都得喂,甚至就没有歇晌的空儿。每天锄地回来,他提着的筐子里是干牛粪,干树枝,喂猪的甜苣,精选的兔兔草,满载而归。看父亲虽然是清瘦单薄的身子,但精神完全不同于以往那么的疲惫。家里归置得家干地净的,喂得猪还光溜溜的长大了。让我蹊跷父亲这精气神从哪来的,心想,这分明是心情好了的原因。
父亲说,‘这些天忙得不管好赖饭都吃得香,锄地乏的也睡得香,这两样是我最大的满足。’父亲感慨地对我说,‘你哥和二姐都成家了。再过几年,你也成家了,那会儿我们就歇心了。’我看他从未有过的自信漾在脸上,父亲或许是从落寞中挣扎出一份自信,才有了这样十分惊人的喜悦。或许是在枯败时,寻找到一枝绽开得绿芽,给予父亲心灵的慰籍,这就是他的个人天地不会沉沦。于是,我明白了,一个人的心情决定着生活态度,而父亲获得一个好心情,那就实在是不容易了。在好长的日子里,心情的转化也够漫长,那么多的日子,在企盼着能在人前谈论儿女成家立业的话题,就是凭着有了这不容易的熬盼,才能让他有了抬起头的心情。
我与父亲并肩锄地,为得是我能为他锄上几锄,看似不起眼的探过去锄了几下,可让父亲轻松了许多。在别人看起来,我们父子俩就是一犋牛,走到哪,都紧靠在一起,这或许是我在眼下,就能做到这点了。虽然是帮着父亲锄几下地,但我觉得,我还要依附于他瘦弱的身子,我不会摆脱开他让我踏实的气息。从小就和父亲伙睡一张被子,我已习惯了他的气息伴我入睡,恍若我时常昏睡不醒的样子,一定与父亲的气息有关。即使我这会儿不在一起睡了,也能悄无声息地感觉出,父子间并不存在距离。
这些天我意识到,再不能胡乱走动了。要紧跟着父亲,父子俩去忙活一天天的日子。就是锄地,拔草,回家做饭,我都要挡在父亲前头。我只有这样纯粹地扑在家里的生活上头,才能说明我要承担起我哥的那副担子了。因此,我不得不承认,生活已经把我推到了该处的位置,再也没有跟上妈妈当小孩的时候了。
生活不会容我偷懒。尽管我对生活没有一点见识,却总是一天天忙忙碌碌地一个人做事。趁着父亲歇晌的几个大晌午,家里就多了个柜子,摆在正墙侧面,还真看不出是真是假。靠紧墙角,立了两层炕板子,相互咬住。跑到修扬水站的工地,收留些洒下的水泥底子,用心一抹,仔细端看,让我一脸喜悦。其实,这柜子只是一个摆设,里头就是放着兔兔草。往后竟无人问津它的来历。
这个夏天,平淡得有点像被荒昧所困,无法感觉出生活激情的理由。一成不变的日子,挡住我向往外面世界的心。在日子里,只有抛不开的烦恼与劳累,天天相伴着我。鸡鸣唤醒的沉静,让我从昏睡中醒来,一眼就看到,父亲松弛的脸颊,爬满稀疏的黄胡须。我在恍然中,仿佛父亲给了我一个难懂的话题,父亲多日不加修饰的容貌,让我看到满脸太多的沧桑痕迹。我知道父亲还是注重外在容貌和举止的,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就连衣裳都扣得严实,一个不落,说话的拘谨,留住了千般情感,沉稳的个性,最早感知出不敢忘我。
我似乎有一种卑微中的冲动,在看着父亲那一脸难看胡须,我说,‘大大,还是剃头,刮刮脸吧。’父亲并不知道,我这个细小的用心。难得父亲一笑,看他抽搐了一脸的皱皮,手摸着胡须。‘哎,这些时忙得把这事忘了。’父亲看着我,也不像个小伙子,也是头发老长的邋遢像,这我才知道,父亲为啥笑了。在忙碌的日子里,我们都选择了忘记干净。‘对门子四叔叔剃得个好头,到哪天下雨,就有空了,咱们都好好收拾一下吧。’
夏天锄地,多数是队里送饭。这一天就回不了家了。一早起来就忙开了,打点喂猪,给兔子添好草,喝上几碗糊糊,留下半碗给了鸡,赶紧走了。
夏至一过,满眼嫩绿。我还是最终没有逃脱烈阳的烘烤,从一根根不起眼的小苗到这满地的绿色,一个夏天过半,我天天和父亲紧靠在一起锄地,我觉得已是一个锄地的好手了。小时候,我曾经贪婪的想吃那个锄地的大窝头,几乎天天吃,让我吃得有点担心了,担心这半年的口粮是不是叫我们爷俩吃掉了。这或许是吃了那个窝头后的想法,在饥饿难耐的时候,就很难抵拒大窝头的诱惑。
看吧,送饭的车一到地头,人们就瞬间涌向饭车围起来。急干的,硬气的,抢先吃到了,脸面软的,自觉的,靠后等着。打饭人掀开还热乎乎的乱豆腐熬白菜,几个老汉被香味吸引得喉头上下蠕动。显然已是在咽着口水,哭闹的孩子,跟上大人拔猪菜,为得就是抱个大窝头。荒野中吃饭的人们,纯粹是一片真切的咀嚼声,再无别的声音掺和其中,归结出一种满足饥饿的沉静。还有好几个大肚汉,边吃眼睛还瞅着车上剩余的窝头,他们的意图很明确,还要冲刺那最后的一刹那,眼疾手快的人,抢到剩下的几个窝头,脸上露出一副胜利者的微笑。没抢上窝头的人,是一脸不服气的神色,多数人是不管秋后扣那一个窝头斤二两粮食的,只顾眼下难熬的饥饿。
当饥饿与劳累同在的时候,那就不必纠结于当下的忍受。骄阳下的人们,靠着跟前的一棵坟树撑起得一片阴凉,堆满了坟头的一圈人,头枕锄头,纷纷躺下都想迷糊一会儿。在这聚集了太多的蚂蚁和叫不来名的虫子,有长腿的,没腿的各样虫子。它们要在这混杂的气味里满足欲望,这或许是一次几乎是一生难遇的盛宴。它们疯狂了,有谁知道它们在做殊死的争夺与搏斗。躺在地上的我,全然不知爬在身上的生灵,不知它们是在冒险,还是在游逛。蚂蚁顺着我的裤腿,爬出来,又进去。猛不防,裤裆里蚂的蚁一口叮咬,赶紧爬起,一声喊叫,抖落心中的惧怕。再回头看,那老汉们还真正的睡着了。任凭那生灵在身上游逛或厮打。不叮不咬,莫非这蚂蚁和虫子能有辨别功能,扎实不把这老肉皮当成它们的盛宴,它们在意要找寻的东西,也许毕生都找不到,却不惜劳累得断腰,还要苦苦找寻。
起了晌,锄地人们就话多了。四叔叔首先开坛,说那‘梅开二度,各表一枝’的精彩之处。却被隔壁二叔叔的那条蜷不回来的腿,一脚蹬断了。二叔叔锄地,把那条病腿早早地放到别人的垅子里,他不会立戳戳地圪就着锄地,就是打死他也做不到,挨着他锄地,苗子踢打得七倒八沓的不好锄了。‘哎呀,我说你看你这腿,实在是害人不浅呀,好好的一段故事,叫你给蹬得忘了。’‘嘿嘿,你四叔倒贩回来的故事,就是这么两下子,就别怨我这条腿了。’两人逗趣说笑中,日头已倒西了。四叔叔的一个故事,说了半个夏天也没说完,却不知为我们赶走多少寂寞。
等到天黑回来。猪饿得爬墙头,鸡随后跟在屁股后头,揭开兔子窝,一个个支起身子,饿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就这一早一晚,把我们忙得不得空闲。这一大茬活儿,父子俩总是抢着做,父亲越是对我宽容和放任,越让我不得松懈。两人常常是少言语,多干活。日子仿佛在这儿,变得具体而单纯了。
穷困中过光景,有着漠然无声的苦楚。清苦的日子,磨去了我的激情和冲动。这实打实的磨练,产生了毫无掩饰的无能。这必然是无言的守望,心里不会有半点惰性与随意,只有单纯的去接受,做不完闲杂乱事。什么都不想,也不会有功夫去想别的,怎么能腾出属于自己的一会儿时光呢。夜黑下来了,这是我最盼望的时刻,仿佛就是父子俩的一天,就在这片刻结束,没有要说的话题,相对无语。
或许是我长大的原因,让我与父亲少了话语。总觉得一天父子俩形影不离,让我们要说得话疲沓了。其实一天也没说的,这枯燥的日子,并没有要说的话题,举手投足间,就各自明白意思了。缺失了生活的情趣,就僵硬了父子的话语,我们把沉默似乎变成了一种生活的态度。睡觉时,两人就各打个‘哈欠。’算是父子俩相互明白,这一天了事的意思。我已经感觉到,与父亲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变扭,有意无意的落寞归结起来,竟是一成不变的日子。我或许不知道如何与父亲排解这寂寞的心绪,还没有能觉得,有一种饱含激情的生活欲望在心中滋长起来。
这一年,妈妈常常不在家,我和父亲就是更加忙碌的日子了。冬天一来,我们一老晌劳动,好像松懈一点了。这个冬天过得很快,眼看就要腊月将近。有些日子了,妈妈还没回来,父亲从不瞒怨我母亲不回来。这几年,妈妈就忙碌外甥们坐月子的事了,正是妈妈常说的一句话,‘我就是个‘忙来用了。’谁家用着妈妈了,一叫就去了。’妈妈走的时候,总是抛下一大茬营生,父亲也不闺怨母亲。或许是父亲能让我母亲逃离困境,苦累都不怕了。要不每次请假,父亲都是厚着脸皮,想尽办法。我看得出,父亲恨不得让我们都离家出走,让自己独自来承受家中的困苦。
妈妈太在乎衣裳的整洁得体,就是旧衣裳都要经手三番两改,穿在身上就能听到听那句话,‘三姨穿戴经常也是那么干净利索的。’天生的个性,妈妈那个娇小的身子,在外甥们面前却能承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所以,外甥女们坐月子都要三姨伺候。妈妈有一双灵巧的手,造就了个天生受苦受累的命。谁都说她会做活儿,主意多。不管去了哪家,从进门,做到走。这些年,妈妈的一对小脚去了大同,返到集宁,口里口外,转了个遍,转得我们觉得妈妈不顾家了。
我不明白妈妈怎么就那么忙呀,忙了自家,忙别人。顾了自家人,顾亲戚。她做的活儿,只有自己清楚,每到一家,都心有委屈,回到家里,还要哭着鼻子说,‘我也不知道图了啥,就是费力不讨好。’
这年腊月,姥姥溘然去世。妈妈没想到姥姥走得那么快,没让她伺候一天就走了。秋天,姥姥从古城走时,留下一句话‘我在你们家住好了,明年我还要来。’谁想,姥姥却留下了永远的念想。姥姥走了,妈妈还在集宁伺候外甥女坐月子,悲痛中的妈妈,痛心自己不在姥姥身边。冻死人的天气,妈妈从集宁往回赶,到了黄土村姐姐家,也没住下,姐夫给顾了个拖拉机摇晃回新平堡。
在北门口,寒风一股一股地从城门窜进去,吹打着清冷的石头街面。妈妈两眼呆滞地往城门洞里看,让她感到那种悲哀中的可怖就在眼前。全身哆嗦不止,两腿却迟迟不能动弹,脸上抽搐出难看的表情,却哭不出声来。寒冷已经把妈妈冻在拖拉机上了,人的脆弱与忍受完全被寒冷所控,严寒中,妈妈回来了。妈妈不顾一路的寒冷,一屁股坐在南房姥姥的棺材底。
妈妈一声声悲泣的痛哭,后悔不能见上姥姥临终的一面,未能伺候冷冻饥饿的姥姥一天呀。‘可怜的妈妈呀,少吃没喝的妈妈呀。’姥姥临死,吃了一碗硬厥厥的钢丝面,带着寒冷,带着思念走了。走在最困苦的年月里,走在老小无能照料的岁月中。妈妈后悔没伺候上姥姥几天呀,姥姥就拿心的走了。悲痛中的妈妈,明知道姥姥正需要她的时候,却被别人你拉我拽的回不来家呀,姥姥等不到自己的女儿回来伺候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们抽不开身子呀。姥姥终了,也未能指望上谁。
妈妈看着姥姥棺材的大头前,供着半碗含着谷糠的倒头饭,还有几个发黄的小馍馍。想一个曾经要样和讲究的姥姥,临终走在一个十分凄凉的岁月里。走在一个个恓惶的日子里。傍晚,院子里被一阵风旋走了寒气,认灯时,天气缓和下来了。
寂静的夜里,妈妈想了一夜,哭了一夜。这一夜,妈妈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才在这长大的地方住下,没想到,却是与自己妈妈生离死别的时候,看来人呀,永远也不能指望孩子能守着自己,只能给他们留下几分念想,几分后悔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