濊貊城的冬天很像是一位严正苛明的君主,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爱的是他肃化了一切杂污腌臜的东西,在冷透彻骨的寒风下,污土尘埃消散无踪,浊臭的污水凝成了琥珀一样的冰。而相对于爱而言,在这样冷峻萧条的冬天里,恨意显然是要略占上风的;茫茫大地裹上了一片白,然而气氛却不像南瞻洲的一位圣人所作的一首词里描绘的那样妖娆:街上的人们低着头匆匆地行走着,仿佛多迟留一刻就要被漫天飘散的雪花淹没。
陈钺已经在濊貊城呆了三年,他是这座城里有名的游侠。游侠这个称号是官府给予他的美称,新朝晏安已经近一百年了,即便是濊貊城这样的边远小城,也不会有人窘迫到身无立锥之地的情况。所以官府将这些整日游荡在市井街肆的人口登了记,统一称之为游侠上报了朝廷。户部也觉得很满意,一番统计下来四海之内并无闲散人口,他们不会深究游侠具体的工作内容,因为这是游侠们需要操心的问题。户部的职责只是统计全国地方呈交上来的数据,然后得出一个海内承平的结论上报给朝廷。
相比于游侠这个称呼,陈钺更喜欢叫自己“要饭花子”。一来这一称呼很贴切自己的处境,他每天都要仰于城内父老的供给才得以生存,游侠这个称呼显然泯灭了这份浓厚的恩情。二来则是在之前如果作为一个“要饭花子”,每月是可以从官府的救困处领取一份维生的救济金。但现在成了游侠连半粒米都没有了。反而是救困处逐年的还在扩大官吏团队的规模,这是除了陈钺之外的一众游侠十分费解的事情——既然没有了救济金,救困处的设立已经失去的存在的意义,而现在却恰恰相反,救困处的爷们每日早上去救困处签过字后,便整日的在燕馆歌楼里流连忘返,寻花问柳成了他们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陈钺顶着寒风,颔着头,用手拉紧了身上的破袄,步履艰难的行走着。他需要找一处能避风雪的地方。原本是有这样的一处遗弃的破茅屋,他已经在那里落脚了半年,夏天邻着溪边,喝水洗衣都很方便,然而就在前天不受欢迎的客人还是来到了,他们一众四个人,腰里斜挎着朴刀,平顺的差服就像是飞流直下的瀑布一样,仿佛灰尘落在上面都会滴溜溜地滑下来。陈钺正躺在那眯着眼,忽然觉得眼前的阳光暗了下来,隐隐地感觉到有几个人已经站在了脑门顶。他忽然想起了白牛大陆有位贤儒第欧根尼的一句话,然而终于还是没有敢开口。
交流过程自然还是老样子,差人们申明这里不允许住人,怕有人冻死饿死在自己的辖区,老爷问下来要追究责任,然而他们也不会给陈钺找一个安身的去处,在他们的眼里,陈钺这种人属于被社会竞争淘汰下来的人,同情和怜悯是慈善家的工作,而他们是饮食优渥的官差,对于这种人他们通常都十分鄙夷。
陈钺只好另谋他就,卷了铺盖,满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只无头苍蝇。南瞻洲的迅哥写过,人兜兜转转就像一只苍蝇一样,最终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起点。陈钺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到最开始的地方,这样朝不保夕的生活,对于他来说已经成了常态。
他找定了一处巷子角,靠墙堆着许多干草。这里背风,而且相对比较隐蔽,从外面乍眼一看,很难发现这里有这样一处安乐窝。想到省去了差人的打扰,陈钺心里涌起一阵欢愉。然而刚安歇了半日,就听见有人急匆匆地跑进来。
“兄弟,帮个忙”。那人也不遑多说,一头便扎进了草堆里,用手又扑棱了许多周围的草盖在自己的头顶。陈钺不明就里,也没有搭话,仍旧躺在那。
不多时便有一对差人找来了,虽然是寒冬时节,他们的身上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像是刚出笼的包子一样,拄着膝盖不住的大口吸着粗气。为首的一位老差人四五十岁,胸前别着一枚新月胸章,这是濊貊城差伍长的官阶标志。边上的副差和陈钺年纪相仿佛,20左右,并没有什么职衔,看样子是随同办案的新人。老差人对陈钺喝到:
“小子,有人过来了没”
“不知道”陈钺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答道。
“行,你说不知道没关系,包庇罪连你一块抓”老差人鄙夷地笑着。
旁边的另一位差人走到近前,踢了陈钺一脚“起来!”。
陈钺懒趴趴的拄起身来,“干嘛?”他看着踢他的那位差人,装作不耐烦的说道。
“让你躲开没听到”
陈钺知道他们要去拨那草堆,他笃定了要去帮这位萍水相逢的“兄弟”,虽然不知名姓,但陈钺抱定着一个想法:同是宦游人。
“进去了有吃有喝遮风挡雨,只要不砍头,一切都在说”他横下一条心,站起身来直接冲向两个官差,把他们扑倒在地。
“快跑啊”。陈钺朝干草堆里用了全身的力气大声地喊道。他知道,他的人生不能这样沉寂下去,他需要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