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封锁,人迹罕至,哀鸣嗷嗷,宛若牢笼。”在街头巷尾孩童们传唱的歌谣里,哀牢山始终是一处十分可怕的存在。
我叫云梦,是哀牢山里的一只狐妖。早在哀牢山还不叫哀牢山的时候,我的祖祖辈辈就已经在这里繁衍生息。
直到那一日,我姑姑奄奄一息地从山下跑回来,我们狐族长老就此封锁了山中所有出入口、断绝了我们与外界的一切往来之后,我们的栖居之地,才渐渐成为了大家口中神秘莫测的哀牢山。
01
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姑姑回到家中以后,足足卧床两年有余,灵力才稍有恢复。
她叫绮罗,是狐族中最美的女子,也因皮毛光洁如雪、灵力至坚至纯,所以一早就被长老们挑选为我族的下一任掌门人。
可惜,她如今仅余一尾,莫说灵力,连狐族女子身上独有的灵气都不复存在了。
后来,长老们把目光转向了我。
但我也从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知道了我实则难堪大任。直到姑姑奉命来教导我,我才知道,他们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我们梦儿的尾巴真好看,姑姑幼时也有这样莹白若雪的尾巴,只可惜……”每一次,姑姑总是呆呆地望着我出神。
我知道,她又开始思念她心中那位无人可比的朱公子了。
说来也奇怪,她为了失了八尾,却仍不肯疑他分毫,也从未指责他半句不是。若是哪位族人一不小心抱怨那位公子几句,姑姑定会竖起她那十分好看的柳叶眉,冷眼瞪着旁人。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敢置喙了。
02
朱门华堂,明珠翠羽。他看着眼前拥有的一切,黯然神伤。
“朱公子,朱公子……”一位衣饰华美的艳丽夫人娇嗔地喊道。
白衣公子这才回过神来,道了声,“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似罢了,和她比,还差了太多……”
“朱公子,这些女子可个个都是我风清堂出类拔萃的人物。我是按照您给的画像,从各地把她们搜罗来,脚都没敢停就给您送过来了。您总说她们比不上绮罗姑娘,可单从画像上看,我倒觉得,她们的姿色可是一点也不比绮罗姑娘差啊!”
朱明渊的手悬在画轴上,指尖微微发颤。风清堂主带来的女子眉目流转间的确与她有三分相似,却终究不是那个在梨花树下为他斟酒时,耳尖会泛起淡淡粉色的姑娘。
窗外落雪簌簌,恍惚又见那年暮春。
白玉京的梨花总是不败。绮罗赤足踏着满地银霜,九条雪尾在月华下泛着珠光。她将沾着晨露的玉酿递到他唇边,清甜的汁液顺着喉管流下时,连肺腑都沁着甘冽。
“阿渊你看,这是青要山的玉髓,能医百病。”她歪头时,鬓边碎玉轻响,冰绡纱袖滑落半截皓腕,“往后你便留在白玉京可好?”
喉间突然涌上腥甜,朱明渊猛地攥住茶盏。青瓷裂纹蛛网般蔓延,正如他体内游走的蛊毒。那些旖旎的晨昏在记忆中翻涌,最终定格在绮罗躺在血泊中的模样。
八条断尾散落如残雪,她仍笑着将最后一条尾巴拢在怀中:“阿渊要的,绮罗都给你......”
而他那时,终究是没能下得去手。
“公子?”风清堂主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三日后便是月圆夜,您要的九转还魂丹......”
朱明渊霍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案几上铮然作响。铜镜映出他鬓边的一缕白发——离三十岁的生死劫,只剩三个月了。
03
“姑姑!”
我冲进洞府时,姑姑正在抚弄一支焦尾琴。冰蚕丝弦勒进她的指尖,血珠坠在琴身刻着的“渊”字上,晕开点点红梅。
“山下结界有异动,”我抖了抖身上的落雪,“巡逻的姐妹说领头的是一位白衣公子......”
琴弦应声而断。姑姑望着自己掌心蜿蜒的血痕,忽然轻笑:“他终究还是来了。”
哀牢山巅罡风呼啸,朱明渊白色大氅猎猎作响。十年过去,他眉目依旧如墨笔勾勒,只是眼底凝着化不开的寒霜。身后十二名修士已经结阵,青玉罗盘悬在半空,映得漫天星斗都失了颜色。
“绮罗,”他抬手时袖中露出一截红绳,褪色的同心结摇摇晃晃,“我来用它,换你当初对我的承诺。”
我气得浑身发抖,也终于看清那些修士袍角绣着的金纹——竟是皇族御用的天机阁。传说中镇守龙脉的至宝九霄环佩,需以九尾天狐的心头血淬炼。
“你骗了姑姑八条命,竟然还敢来!”我幻出利爪就要扑上去,却被姑姑一把按住。
至纯至灵的雪尾在姑姑身后舒展,漫天的火把穿过她近乎透明的身躯。她缓步走向结界,每踏出一步,山间云雾便退散三分。
当最后一缕月光照在朱明渊眉心时,姑姑瞳孔骤缩,竟然还是生出了几分心疼。“你中蛊了?为何不告诉我?”
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朱明渊脖颈蔓延至耳后的青黑纹路——竟是中了苗疆巫蛊。
“这个不重要,”他眼底泛起血丝,“绮罗,北境十三州瘟疫横行,国师说唯有九霄环佩能镇......”
“你要救的究竟是苍生,”姑姑眼底晕出丝丝笑意,缓缓地贴近他耳畔,“还是你自己?不过没关系,你要的,我都会给。”
狂风骤起,十二盏青灯同时熄灭。我听见姑姑骨骼碎裂的脆响,心痛莫名。
正当这时,朱明渊的佩剑已刺穿了姑姑的心口。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却在触地瞬间化作冰晶。朱明渊愣在原地,他甚至不知道,剑是何时出的鞘。
“当年你取我八尾时,说过要与我共白首。”姑姑继续握住剑锋往前倾身,任由利刃穿透心脏,“如今我用我的最后一尾,来讨你最后一个谎言。”
她笑得好美好美,我的心却好痛好痛。
雪白的狐尾幽幽升腾,哀牢山开始剧烈震颤。我和族人想要冲过去,却被姑姑预设的无形屏障弹开。就这样,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姑姑化作漫天飞雪。而他,朱明渊,跪在风雪中,凄然地抱着姑姑最后那条狐尾。
04
后来,我听族人说,朱明渊到底只是用九霄环佩救了北境十三州,却没有用来解自己身上的毒。不知道姑姑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我还听说,有人在哀牢山一处冰封的洞府中看到了早已冻僵了的朱明渊。他抱着姑姑送他的玉髓坐在寒潭边,霜雪覆满肩头。
姑姑走后,我总是能够听见冰层碎裂的轻响,潭水倒映着天际永不消散的雾障。山巅雾霭深处,隐约传来孩童新编的歌谣:
“雪满哀牢山,月照白玉京。狐女断尾处,不见故人行。”
从此,哀牢山再不现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