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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整夜,直到田埂弥漫的雾逐渐散去,天际渐露出了鱼肚白,这才戛然而止。敏非撑着大黑伞,杵在土堆旁不肯离去。湿润的土浅浅的覆了一层在两米长的黑色棺木上,还没有来得急落向两边,紧接着又是一铲子新土,急促的再次盖了上来。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旁边的村民热心而面色严肃的帮衬着,因为大家并不知如何安慰这对可怜的母女,一个在土里,一个撑着伞在雨里。直到棺椁被彻底填平的那刻,敏非终于才放声大哭了出来。站在树下的村民嘴里念念叨叨,而后,把一大圈大红的鞭炮摊平开来,随即,噼里啪啦的放了起来,巨大的响声在清晨的薄雾里回响,直到响到了堰塘对面的土房子里,院子里漱口的老邻居才挺起了腰看了过来。跪拜后,敏非软塌塌地被扶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山坡上准备回家,下意识的回头一望,母亲随着田埂上最后的那一缕烟火,飘走了,时间短短四天,敏非却失去了做女儿的资格。
上一次见父亲还是在5岁的时候,这一次他并没有出现在母亲的葬礼上。听村里的老邻居说,早年间和另外一个女人在广东打工去了,后面就一直缺席在敏非的生活里。这些年来,也一直不敢向母亲问到有关于父亲的话题,似乎,这个角色也可以是无关紧要的。大学毕业后,敏非的母亲就回到了老家,平日里栽些瓜果蔬菜,赶集时就拿些卖相好的,去赚些用度。刚换了不久的智能手机,也是为了和敏非视频买下的,还九成新。
之前的十几年,敏非的母亲辗转在广州各个工地和餐饮店两班倒,直到在旅馆看到了自己的男人和不认识的女人滚到了一起,便毅然带着5岁的敏非去了浙江。工厂包吃住,但多了一张嘴难免被闲话,看着哭鼻子的敏非,母亲拿出全部家底,租下了工厂附近离学校最近的居民房。整天来回跑,直到夜深才到幼儿园接敏非。为了和保安打好关系,还时不时的拿些土鸡蛋和牛奶,只为了多做几小时的工挣点生活费。而每到这时小小的敏非,就懒懒地靠在母亲的背上,自行车颠簸着回到了小家里,这样的场景敏非一直没有忘记过,拮据的家庭里生出了最广泛的爱意。
敏非坐在母亲的床榻上止不住眼泪,挂着的帐篷,随着穿堂风一摇一摆,像是母亲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七大姑八大姨,陆续安抚着敏非,但此刻却空耳了般,连续3天的守夜和整年度高强的工作,让敏非再也坚持不住,缓缓地睡了过去,舅舅贴心的为她盖上了花被子,转过头去轻微叹息,我的苦妹妹呀!
“小非,你这周末回来不啊。”敏非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母亲就关了视频,睁开眼的瞬间有东西死死压住了眼球,糊成一团,滑落下来的时候,温热地滴在了耳朵里,敏非这才看清,已经入夜了。舅舅和姨妈们已经在灶房里忙活起来了,七八个人的房间却静的出奇,只有母亲刚砍不久的高粱秆,在灶膛里时不时闪出些零碎的小火花,发出微弱的爆鸣声。
从13号起,敏非就应该知道母亲走了。今天17号,在秋天的第一场雨里,母亲与世长辞。过往的3天里,倒头纸是舅妈帮忙烧的,净身是大姨妈帮忙净的,寿衣是三姨妈帮忙穿的,长明灯是舅舅点的,匆忙间发现堂屋摆放的遗照竟是母亲年轻时候最喜欢的照片,在西湖旁,路人帮忙拍下的。敏非匆忙赶回家时,道场已经摆好,给母亲上完了香,便跪在堂屋里,迎接前来吊唁的人,有亲戚、有一个大队的人,在家门口大锅里,烧着黄色的纸钱,化作一层又一层薄薄的灰,不知道母亲能不能收到,想到这里敏非又多加了几把。
前来的人,有些看上去比敏非哭的还伤心。母亲确实生前人很好,大家都夸赞她的人品,却独独可怜她的身世,触动敏非的是那一句:“大妹子,太苦了,解脱了,过去了好生找个人家。”太苦了, 敏非自己不觉得,是因为不知道其他人又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只知道母亲在自己心里面一直都是这般,像烈阳包裹着她,从不需要她回报些什么,就连经常寄回的衣服和网上买的水果都被母亲说教,“自己在外面干嘛这么省,家里面都有。”一句都挺好,好像让敏非产生了不怎么苦的错觉。
道场的流程很复杂,除了一些听不懂的经文,还要三扣九拜,每每听到道士嘴里的碎碎念敏非总是能想到母亲的脸,好似旁边跪着的人就是母亲,一起听着她生平的事迹,家徒四壁的墙上这次却挂满了各种佛像和一些神仙,他们睁大着眼看向了棺木中的母亲,敏非透过缝隙看到母亲那毫无血色的脸,似乎再多看两眼就可以说上几句话,直到硬水泥带来的痛感唤醒了她。挺直的背又一次驼了下来,她望向身后,是舅舅,是姨妈。三姨妈的脸和母亲的最像,忍不住看出了神,抱着她痛哭了起来。
身后坝子早已堆满了七七八八的长凳,堆到一定高度,道士们开始挂上各种符,并由此牵起了一条长线,凳子堆的左边一条,右边一条。道长手里摇着铃铛,嘴里又开始碎碎念,大风吹过一阵又一阵,却没有吹灭凳子上的蜡烛,道士高兴的说,“喝了孟婆汤,在走独木桥了,此往便是极乐。”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有可能的事,敏非奉行了几十年的唯物主义在此刻也开始动摇,农村的夜里,总能看到一两颗星星,好像,刚刚有一颗真的不见了,敏非眨巴着几夜没有合上的眼,看了又看。
看风水的那天,舅舅请来了近几十里路最有名的风水先生,可以说得上是独家垄断。他戴着刮花的眼镜,拿出布包里包了浆的罗盘,沿着村子走了两遍,最后用手指着外婆家后面的那座小荒山, 舔了舔粗糙的手指,愣了一下,“就明天抬上山吧,后面再等就是十多天了,人都放坏了,记住,属猴,属马,属虎的,都不能抬棺,犯冲,抬棺要人手戴红绳子,右手戴,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最好,误了就只有下次。”舅舅认真记着,外公当时走的时候,他便已经大致了解了些,只是每个人不一样,要区分。
随后,便是第一段,敏非站在雨中为母亲打伞的一幕,时间短短四天,敏非却失去了做女儿的资格。
再回工作城市的第一晚,领导打来电话慰问敏非,实则打探多久可以复岗,毕竟敏非一个月的kpi便可以喂饱半个部门的人。敏非哑然失笑,母亲走后,第一个打来慰问电话的居然是居心叵测的领导,血缘至亲的父亲还不知音讯,也或许有哪个多事的亲戚打去了电话,父亲已然知晓,却没有任何回应。母亲的大半生是苦的,可敏非又何尝轻松,大学半工半读,因为有关系户冒名顶替了保送师范研究生的名额,导致名落孙山。小小的敏非早已学会了洞察人心,更何况是二十岁的敏非。她置之一笑后便果断退学,本还有些担心母亲的责怪,但苦过来的母亲,已经不想再让敏非受气,在电话里把那关系户大骂一通,都不知道别人姓甚名谁,便开始人格攻击。敏非被母亲逗笑了,殊不知那一晚母亲躲在床上哭了很久很久,她怪自己没有关系,孩子苦苦读了那么久,付出的努力付之东流。后续,母女两默契的选择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更多的反而是生活中的一些小事,每每见敏非瘦了便是心疼不已,而敏非看着母亲年复一年松弛下去的脸,不敢去想这样好的母亲也有离开她的一天。
第二天敏非照常开始约见客户,又开始了张总,王总,李总,四大总的面谈,经理在后面看着这棵再次生机勃发的摇钱树笑的谄媚,开始给敏非画大饼:“非姐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但是这几天咱还是好好调整一下状态,人,总是要给自己一些休息的时间嘛,等过了这几天,我再给你安排华景公司的面谈,这项目拿下来,最少够你吃三个月。”说完便大摇大摆的准备走进那一间独立办公室。而那间办公室原本该姓刘,是刘敏非的办公室。
阴差阳错,被这舔狗争抢了去。敏非也不脑,假装很惊讶,“谢谢领导关心和栽培,最近是该好好调整一下,今天的表现自己也不是很满意,明天我再和王总电话沟通一下看能不能再争取点返利,和咱会议上的预期还是差了2个点。”
“听听,别人为什么能当主管,觉悟,这就是觉悟,都学着点”。说完便用力的拍掌,两个手臂像是电击般摇晃在空中,花枝招展。大家敷衍而无力的附和着,都知道他啥德行,给非姐送去一波又一波同情的眼神。
之后的每一天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工作,偶尔的间隙里,拿出手机,却再没有收到母亲弹出的微信视频和长篇的语音,母亲不太会打拼音,偶尔开会时候着急的事会给敏非打手写,也需要她自己意会,因为错别字很多。但敏非每次都会耐心而及时的纠正,母亲每每这时都会及时的夸奖敏非,“还是读过书的好,小非能干,我还是又多学了几个字,划得着。”这样朴实的母亲,只会在梦里夸奖敏非了。
如果说亲人的离世是一场毁灭性的大暴雨,那么对于敏非来说可能有些特殊,更像是淅淅沥沥却不曾间断过的细雨,呼唤中没有任何雨点的回应,只有润物细无声的沉闷。
母亲头七的前两天晚上舅舅打来电话提醒,“小非,我晓得你们年轻人可能不兴这个,但是后天就是你母亲的头七,按理是要给她烧纸,上供品的,我和你姨妈他们肯定都要去后山的,你看能不能和领导请个假,生老病死才算是大事,你一个人最近在外面还是要多放宽心,屋头不用担心,有我和你姨妈他们给你管起的,丧事那些费用你不用管,你刚社会没有好久,赚不到撒子钱,现在你妈走了,我们都是你的靠山,以后有啥事情尽管来找你舅舅,姨妈们应该也都没有意见。”话音未落,舅舅便又哽咽了起来,确实这些年舅舅照顾了敏非一家太多,甚至当时得知父亲出轨还要去广州砍他,被舅妈好说歹说给劝住了,表弟也是在学校里面放出狠话,要是谁敢欺负敏非,打到他不知道姓啥子。敏非就这样在爱和保护里长大,这样的托举,也让她日后看得更远更阔。
“领导,这么晚了打扰您很不好意思,我是刘敏非,您现在方便听电话吗?“”
“哦,敏非呀,方便的,怎么了,你说。“”
“后天我母亲头七,您看可以请一天假吗?我明天就把最近的工作安排好,绝不耽误项目进程。“”
“理解,但是不凑巧呀,敏非,你还记得我前两天给你提的华景公司不?刚好张总就后天有时间,我单独请他吃了饭才拿下来的机会,也是你这次评级晋升的好机会,我知道你的情况,所以你先不慌回复我,明天早上给我说吧。”
“可是……”
话音未落,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敏非抿了抿嘴巴,忍不住颤抖起身子,要是这时候母亲在,会怎么安慰自己。
“领导,我们现在年轻一代的其实不兴这个,是我老舅打电话喊我回去的,我给他们说了工作上的机会,他们也表示理解,所以我昨天晚上把方案临时理出了个大纲,您有时间吗?可以帮忙指导一下吗?”
“这就对了,年轻人不讲究那些,都是做给活人看的,你心意到了阿姨是知道的。我现在有个腾讯会议,你等半个小时交给我吧,可以先自己润色一下,ai用起来。”说罢满意的拍了敏非的肩膀,坚定地点了点头。半小时后,这份方案的ppt的介绍人下悻悻然出现了领导的全名,然而整个讲解过程中,他只是抛砖引玉,便把所有功劳加在自己的头上。敏非当然知道,只是看破不说破,如今羽翼未满,又能如何,再过一年就可以考高级职称,去更大的平台了,她这样劝解自己。
头七那天,舅舅给敏非录了视频,敏非来回翻看着有母亲遗照的那一小段,喊舅舅发给她单独保存。尽管手机里很多母亲的美照,但这一张是最后的一张,意义珍贵。舅舅其实心里面也知道敏非没有回来的原因,多半是公司的事情走不开,没有计较,任凭其他人嘴里臭,说三道四的。偶尔听急了,也会杵上一两句,搞得气氛有些尴尬,还是舅妈出来圆场。如果是淳朴的地方能生出淳朴的人,也必然会生出一根筋和嚼舌筋的人,因为他们见识属实有些小了,而另一些真诚善良的人,仿佛相遇之日起,便就是帮他们提高觉悟的。
不止头七,走后还有百期和周年,到后面的每一年清明和七月半,都需要给逝去的人烧纸,祭拜,说说最近自己的事。敏非也会在有空的时间里,回到家给母亲放一束白白的菊花,在众多的纸符和小旗堆里格外扎眼,因为她知道,母亲生前是爱花的。有时候她一坐就是一上午,也不玩手机,一直像和母亲有聊不完的话题,似乎句句有回应,但在外人看来只是敏非的自言自语罢了。有时时间比较匆忙,半天的假期里,敏非放上一束白色的菊花,磕个头,看两眼就走了,后面在大巴上就一直偷偷抹眼泪,偶然间想起来,第一次坐大巴的自己很害怕出车祸,是母亲一直抱在怀里,睡着了才如此安全的到达目的地。耳机里传来的兰亭序又如此催泪,半夜里踢被子时,母亲的蹑手蹑脚,不正是应了那句:月下门推,心细如你脚步碎。
而想时常陪伴母亲身边,让母亲一天天看到自己的成才和婚嫁,不也有些许应了那句:而我独缺,你一生的了解。
敏非的故事还没有写完,因为太多太多,关于母亲离去前的几十年都无法再去追溯,已被母亲带去极乐,而母亲走后,剩下的人,也是人生恍然几十载,时过境迁。舅舅和姨妈也会相续老去,敏非的孩子没有机会再和外婆见上一面,老公对敏非好不好,母亲也可能不会知晓,很久不见的父亲会不会有一天再次出现在敏非的世界里,重新担当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这些都不得而知,但人生的离别,总遵循自然法则,等敏非当了母亲的那天起,可能又会想起和母亲的点点滴滴,而幸运的是会有一个和她同舟共济的男人,一起分担生活的苦和甜。只希望敏非以后都好好的,替母亲好好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