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梅拾璎
转载人: 闵凯莉
幼时常听祖父说,我家院里东南角那棵老梧桐树,是我出生那一年,它自己从南泥墙跟下长出来的。它从一离土就精神。其实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离土的,青青的小细树干顶着鲜嫩硕大碧绿的一簇叶子,一把小伞似的,也不碍谁的事儿,没人舍得碰它一下。
祖父是不苟言笑的人。祖母说,从家里有了我,才看见他的笑模样儿。他稀罕孙女儿,连跟她一起出生的小梧桐树也一并钟爱。后来,家里泥墙换了砖墙,也小心避开它一尺,好让它尽着心意长起来。
等我七八岁的年龄,梧桐树树干挺直,枝叶繁茂,我祖父就指着这棵梧桐跟祖母说:这是棵好树,谁也不能动,等妞儿出阁的时候,给她打嫁妆,随她到婆家去,能保她一辈子吉祥。
等我到千里之外的京城读了大学,放假回家,再也没人提用这棵梧桐给我打嫁妆的事了,可它越发地巍峨壮观,浓荫蔽日。
祖父去世后,又过了几年。祖母于三邻四舍中找老辈人打老千(老人玩的纸牌)。牌桌摆在梧桐树下,四个老人家坐小凳上,输一盘摸出一分钱,赢一盘最多是一毛五分钱。此外,还另有一张小木桌支在旁边,白瓷碗里晾着老茶,空气中微微流动着淡淡地茶香。等谁家的炊烟随风飘过来的时候,老人家就该散场了,她们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数数口袋里的钢镚儿,算算输赢,喝半碗茶,就慢慢挪回自己家了。这时候,梧桐树荫漏下铜钱大的白点儿,洒在干干净净的牌桌上和那几只闲溜达的鸡鸭们的身上。
又过几年,弟弟结婚另搬新屋去住了,父母还住在老院儿里。父亲嫌院大空旷,把梧桐树下的厨房挪走,南墙北移,梧桐便被让到了院外。此时,我的女儿有五六岁了,每次都带着她回娘家。我常指着那个一人抱不过来的梧桐树告诉她,妈妈小时候,从那棵树爬上去掏厨房小蓝瓦下的麻雀窝,可惜你现在可看不见厨房了。晚上捉迷藏的时候,还爬到那颗树上,从树上望明晃晃的月亮都望不见,人像扎在一团黑雾里,凭哪个小孩儿也找不到我。这些事很令她的小脑袋瓜着迷,也拉着妈妈的手想学爬树,可她真是抱不过来了,树太粗,树冠宛如一大团天上掉下来的墨云。在最底下斜出的树杈上,还被姥爷挂上了画眉笼子,有一只画眉在里面住着。
就是说,我父亲退休后,不知怎么喜欢上了养鸟。跟人打听了几天,才知道画眉叫声最好听,决定买画眉。可是把鸟市从南头逛到北头,没看见一只长得好看的。画眉一身棕褐色的毛,外形跟乌鸦差不多,环着小圆眼睛一道白圈,又呲地一下向后画去,像眼屎一样,美其名曰:画眉。他这才知道,画眉只是名字和叫声好听,长得不漂亮。没办法,还是挑了一只最精神的买回家去了。
村庄上的人一听,一只鸟180元,都说不值,可过了几天,听了画眉唱歌,都又举着大拇指说这鸟值了,它唱的比最会唱的人都好听。
父亲宝贝得不行,比自己的孙子都宝贝,精心伺候调弄,那个画眉鸟成精了一样,仔细听,它唱一上午都没有重复的歌曲,还会学其他鸟的声音,翻唱,比那些鸟的原唱还婉转动人。
于是,从仲夏到晚秋,不只是因为画眉的歌声,还是老梧桐树的阴凉宥人,每到中午,树下面就热闹起来:最先支上的是麻将摊。几个老人一般上午稍干点活就从地里回来了,家伙一撂就直奔大梧桐树下,因为来晚了就没地方了坐了。庄上打工的青年后生有的中午也回来,只要路过梧桐树,都不会走开,弓着腰勾着脖子看人家玩麻将,多的时候会围上两圈。附近人家的大娘、婶婶收拾清爽家里,也会拿着针线活出来,跟我母亲堆在树荫下闲磕牙。卖豆腐的卖完豆腐不回家,在梧桐树下歇够了再走。卖馒头的到了这里也不走,不用吆喝,饿了肚子的大爷、小伙子就从白布下抓起几只大馒头,就着免费的茶水,几口下了肚。吃完了,有的回家,有的接着玩儿,有的接着看。我父亲看人太多,就买了许多马扎来放一边,随人取用。他老人家清早烧了茶,也不舍得放好茶叶了,就弄些茶叶末子放开水里。就这样也有人过意不去,说有白水就好,放茶叶太费。想想,老梧桐树和画眉的歌声,还有乱哄哄的人声,给我年纪渐大的父母提供了天堂一般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梧桐树下来了个老头儿。
老头儿姓祝,是我父亲的同事,他是从他们庄上卖豆腐的嘴里听说我父亲有只好画眉才来的。
祝大爷天生一副老实像,长得矮墩墩的,鼻子塌,眼睛萎缩无光,走到哪儿也显不着他。当初年轻的时候,为了三个儿子和家庭生活的沉重,他辞了公职回家当农民,磕磕绊绊费劲吧啦地养大了孩子,并为他们娶了媳妇儿。没想到,祝大娘先他去世后,那三个儿子跟媳妇都一齐嫌弃他来,说他要工资没工资,要地没地。跟着儿子吃住干活,媳妇儿反感,时不常指桑骂槐的,祝大爷气得搬了出来,自己做一口吃一口,哪怕饿着点儿,也不受她们的气。祝大爷跟我父亲说完这些事,就没说的了。我父亲叹气,骂祝大爷的三个儿子既没出息,又不是东西。骂完,他俩便沉默起来,听画眉叫,享受老梧桐树的阴凉。麻将缺手了,我父亲让祝大爷补上去,祝大爷连连摇手,说他不会,我父亲就补上去。
就这样,只要天不刮风下雨,祝大爷就天天过来玩儿,来的时候,他会袖子里裹个小瓶子,里面是他黄昏时在地头给画眉捉的虫儿。有时他会捏着一把长着肥肥草籽的草,跐着凳子喂给画眉。别说,时间一长,画眉一见他来,满笼子乱撞地欢迎他,就差给祝大爷磕头了。我母亲就笑着说,我天天给它调弄食儿,没见它这么高兴呢。到中午的时候,锅里若有稀罕的,我父母就死留活留他吃饭,他一般也不吃,说下午还有事呢,就低着头回去了。
不久,冬天了,我弟弟开了个主食店,祝大爷没事就给我弟弟的主食店烧火。老实人有老实人干活儿的道理,他烧火,就一门心思在火上,把那火烧得不大不小,不老不生,请上太上老君来也不过如此。于是,弟弟就一个月给祝大爷500元,专管烧火,晚上他也住我家。祝大爷烧完火,出来透口气,抽支烟,就开始帮着干别的杂活,都顾不上逗逗画眉了。
等到第二年春暮,来好事了,祝大爷的退休金开始落实,一个月能领到一千多元,他的眉宇不自禁地有些舒展了,走路也轻快了似的。可不知他那三个儿子咋听说这事的,一遍一遍地上门,拿着糖油馍、咸鸭蛋、老黄酒,求着祝大爷回去,说他们甘愿养父亲的老。可祝大爷说在家里不如在这里舒心,不肯走。我父亲又去鸟市挑了一只好画眉和一提大鸟笼子,送给祝大爷。老哥俩儿一路提着鸟笼子,一路说话,就到了祝大爷的庄上。
祝大爷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安然逝去。他小儿子听父亲嘱托,把画眉送还了我家。
又过几年,我母亲不在了,父亲记性也不大好了,晚上画眉就忘了摘下来,提到屋里去,第一次被人偷了,又连续买了两只,两只都被野猫掳掠了去,父亲就懒得买了。不过,那棵老梧桐树还是越长越旺像,一夏天,连片黄叶都不会掉下来。只是,少了画眉的老梧桐树看着还是寂寞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