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已经好几年。我不喜欢黑夜,但不得不熬过一个个黑夜。我更不喜欢台风夜,因为它让我更难熬。
几年前的一个台风夜,我好不容易掐断兴奋的神经,一头栽进黑甜乡。我在梦里,像失足落水的人挣扎着醒来。我被一阵猫叫声惊醒。
喵——喵——喵——
这猫叫声像风中的小火苗,闪着淡蓝的光,左右摇晃，随时可灭。我想，不，不会是猫叫声,一定是我幻听了。我翻了个身,想继续睡觉。
喵——喵——喵——
猫叫声似乎更大了。不会吧?窗外的风尖利回啸,聒躁人耳。风如果仅止如此,倒也不使人害怕。风如野兽扑打我的窗子,发出格格格的声响，我不禁哆嗦了一下。
母亲告诉我,猫婴儿般啼哭,那是猫发情了,让它去吧，别管猫,等他找到伴就好了。猫春天发情，这是九月,它怎么可能思春?
雨噼噼啪啪敲打我的窗。我无可奈何地蒙上被子,戴上耳机听书。风啊,雨啊,猫叫啊,滚远点，要多远就有多远。
喵——喵——喵 ——
风的间隙，雨的间隙，猫如小偷一样，在老式电车哐当一声关门之前挤进车里。我侧耳倾听，猜测这只猫所在的位置。
我的窗外，临海的大平台上种植花草；临小区花坛一面，靠墙长着一棵大花紫薇和一棵木瓜树。木瓜树，光秃秃的树干，猫怎么爬得上去？大花紫薇树，猫倒有可能爬得上去。猫善爬树和跳跃。它既然能爬上树，为什么不能跳下去？
喵——喵——喵 ——
我清醒了。这是一只小猫的叫声，尖，细，柔，可怜又哀音绵绵。我明白，台风不走，我万万不可出门。我如果出门，不说我打不开大风死命抵住的门，我即便能打开阳台门，我顶得住台风的风力，绕道去后窗救猫吗？我打伞还是穿雨衣？我用手电还是用手机手电筒照明？我手无长物，连根晾衣竿都没有。我用什么把一只小猫捞回来？我把小猫捞回家，我怎么安抚它的情绪？我给它喂食？我给它洗澡？ 我从来没有养过猫啊狗的，我啥也不会啊。
厉风在吹，我在窗内，无性命之忧，而一只小猫却悬空在那里哀叫，这真折磨人。最要命的是，那个“那里”我根本不知道是哪里？难道那个“那里”悬在空中？小猫，难道小猫是一只笨小猫？你不知道人间正经历台风？你的妈妈呢？你的妈妈不管你了吗？
想到这些，我的心乱如麻团。这是老天派来拷问我灵魂的猫？还是爱·伦坡笔下那只逃走的黑猫？还是一只与我有仇的猫的鬼魂？
喵——喵——喵——
喵喵——喵喵——喵喵——
猫叫声此起彼伏，我吓了一跳。这风雨夜，怎一个捱字了得？
喵——喵——喵——，是小猫的叫声，我已听熟。
喵喵——喵喵——喵喵——，粗重，急促，是老猫的叫声，饱含担心、焦虑和失望。
我想，老猫来接她的孩子啦，小猫有救了！我高兴得太早了。小猫和老猫的叫声成为风雨夜的灵魂折磨：它们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一长一短地叫着。
我敏感的心听到的都是——
救我一救我——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可是，我却救不了它们。问题是，如果它是我的孩子，我能袖手旁观吗？
我绝望地推推枕边人，我说，有只猫在外面叫了一夜，你听不见吗？
他淡然说，听见了。
我问，那你怎么不起来去看看？
他说，你管不了。
你管不了，这冠冕堂皇的回答让我哑口无言。我想起，三十年前学过的一篇英语课文：美国某地深夜，一个女人在街上走，大叫救命，一扇扇窗子打开又合上，一盏盏灯亮了又熄灭……第二天，新闻报导说，一个女人死了，警察没有收到任何一个报警电话……
听着那凄厉的叫声，我如卧针毡。我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直到天亮。
天亮了，台风还没有离开，我决定做点什么。我费力地推开阳台门，绕道走到后窗。我伸头一看，发现在消防通道门外墙上，一只小猫趴在空调机台子上。它全身抖做一碗水，雨水淋湿的毛，紧贴住它的小身子。她的妈妈，正在草地上望着空调机台子哀鸣。老猫全身湿透，身上滴滴答答掉着雨滴，狼狈不堪。
我明白，可能因为小猫贪玩，它从高处——我的阳台或者树上——跳到了台子上，结果台子成了小猫的悬崖。向上跳，上不去；向下跳，不敢。
正当我准备给物管中心打电话时，小猫双眼一闭，伸展四只脚，用力一跃，飞向草地……我紧张地闭上双眼……等我再次睁开眼，两只猫一前一后，一溜眼跑了。
（2025.9.18.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