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无名山火

高中刚念了半年，夏炎就不想再读下去了。想想半年前，他之所以能进县里的重点中学读书，都是因为他中考的时候作弊，才得来了这次机会。可是，真进了学校，他就赶不上趟了。这也难怪，毕竟之前读初中的时候他在班里一直都在后十名里。

所以，过年的时候，当夏炎把自己想退学的想法跟自己的爸妈说了以后，面对一桌子丰盛的除夕大餐，他妈妈还没吃下一口，边撂下了碗筷，再也吃不下了。可相比之下，夏炎的爸爸出奇的镇定，他像是没听清自己儿子说的话一样，刚抿下去的一口酒，丝毫没有迟疑，就连放下酒杯的声音都没什么不对。

夏炎迟疑了片刻，他确定爸爸是没有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于是又补了一句：“爸！下学期我不想去念了！”

夏爸刚塞到嘴里一口菜，还没合上嘴巴，便放下筷子，接着又给自己灌下一口酒，放下酒杯后，他用很平常的语气问夏炎：“那你想干嘛？”

显然，夏爸的耳朵没有问题，他一开始就听清了夏炎说的话，因为，用问句开始的谈话，必定是经过酝酿和有所准备的。

夏爸的一句简单的“那你想干嘛？”让夏炎和夏妈都怔住了，夏妈一下没有了声音，她把眼神递向了夏炎，正等着他的回答。

可在夏炎16岁的大脑里，他只知道自己不要做什么，而哪里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啊。

就在夏炎大脑里还一片空白的时候，夏爸说：“不想读书了是吧！好！你已经16岁了，算是半个成人了，我想你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那我就给你一半的决定权，你可以选择不做什么，但是这个”做什么“，你也不用想了，我就帮你定了，年后你就进城跟我去建筑工地吧……”

夏爸这么一安排，夏炎整个愣住了。他没想到爸爸会是这个反应，更没想到自己要做什么，爸爸都替他想好了。可在他的印象里，爸爸一直都是教导他要刻苦学习，考大学，毕业，找个体面的工作，而不要像他那样没有本事，呆在农村就“啃土地”，进了城也只能进建筑工地，这辈子左右都离不开一个“土”字。

夏妈听了自己老公这个安排，比之前的反应还要大了。她本想着等夏炎他爸来打消夏炎这个退学的想法，可没想到，他一句劝阻的话没说，直接听之任之，甚至把夏炎的去路都给安排好了。

于是，夏妈接过夏爸手中的酒杯，直接就摔在了地上，她想破口大骂来的，可临口时却改成了破口大叫起来：“你还有心情吃啊！这年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我嫁给了你，上半辈子这苦日子，我过了，也就算过了，至少我还熬出了一个有希望的儿子，可现在你是要把我这个希望也给过没了啊……”

没人知道夏炎家的这个年是怎么过来的，但到了正月初五那天，夏炎是真的跟他爸踏上了开往邻省的省城的火车。那天，夏妈没有像往年那样：起的老早为夏爸预备行装，没有为夏爸煮碗加了四个鸡蛋的面条，没有送行出村口，也没有任何重复再重复的嘱咐……但这不应该是因为他们父子的这次出门比夏爸往年一个人出门提前了四天的缘故。

经过十个小时的火车之旅后，当他们父子到达目的地时，已近黄昏。出了火车站，夏炎跟他爸各扛着大包小包，穿行在人群之中。跟身旁的行人相比，夏炎跟他爸就像是降临于另一个世界的人，虽然他们身上穿的也是过年置办的新衣，但是这款式和颜色再新，扔在这个环境里，都显得十分扎眼。

夏炎长这么大，还从未来过这样的大都市，对于他来说，他们家乡的小县城就算是城市了。一路上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流光溢彩让夏炎的眼睛和意识都应接不暇。他们走了差不多五百米的路，终于到了一处公车站台。

夏爸靠着站台上的广告橱窗，两只大包还在身上扛着，但他只放下手上提着的一只小包，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燃了一支，抽了起来。虽然父子俩相距只有近一米，但两人之间并没有言语，这种状态是从除夕夜一直延续至今的。这个延续虽只有五天时间，但对父子俩来说，都太漫长了，漫长到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一改父子俩从前的无话不谈，无谈不欢。

父子俩之间虽无交流，但夏炎的肚子却主动找他自己谈话了。他确实饿了，从早上出门到现在，他和他爸还只是在火车上吃了碗泡面。夏爸饿了，可以抽支烟麻痹自己的胃，但夏炎显然不能问他爸要根烟抽。所以，他只能卸下身上的大小包袱，来减轻体力的消耗。

看着路边摊和那些高档店里琳琅满目的食物，夏炎连咽了几口口水，他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他与它们相近咫尺，却毫无相关。但夏炎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他父亲的心里，这整座城市对于他来说，是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里的楼，这里的路，这里的人潮，而陌生的也是这里的楼，这里的路，这里的人潮。这就仿佛你之于自己的梦，虽然，你可能参与创建了它，但你跟它之间的那种熟悉也只是在它被创建的那一刻。

父子俩要等的518路公交车已经到站了。夏炎扛着提着两只大包小包跟在夏爸身后准备上车，他刚一只脚踏上车，他前面刚投完币的爸爸就被司机一句“车上不允许吸烟”挡在了门口。夏爸一个劲地向司机点头示意自己做错了，接着就把嘴上那支已经快要烧到烟蒂的香烟随手扔向了车外，最后他像一个做错事了的小学生一样慌里慌张的上了车，夏炎紧随其后。车门“哐啷”一声关上了，还不等父子俩落座，司机就已经开动了。没驶出几米，司机扶了扶挡风玻璃前有点歪倒的印有“先进个人”的工牌后，嘀咕了几句：这好好的“文明城市”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破坏的，自己一个人破坏还不够，现在还戴上了自己没成人的孩子一同来破坏……这嘀咕声不大也不小，但让父子俩听见，这音量已经足够了。

父子俩到了建筑工地，已是晚上九点。这偌大的建筑工地一片漆黑，除了进场的门卫处的灯是亮着的。呆在门卫室里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此时他正盖着两层污迹斑斑的棉絮坐靠在一张单人床上，旁边立着一台取暖器，中年男手持着一台外放声音极大的手机目不转睛地看着。听声音就能知道他看的是春晚的复播。

夏爸敲了敲门卫室的门：“老李，老李……”

坐在床上的老李并没有应他。老李一边吸着烟，一边喜笑颜开。可能是一只手持握手机久了，老李把手上的香烟叼在嘴上，换另外一只手拿手机，此间，不小心碰到了误触到了暂停键，于是，整个门卫室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一静下来，老李才一扎子听到了叫门声，这让他惊了一把。看到门外的夏爸，老李马上起身下床给开门。老李招呼父子俩进屋坐下后，马上爬上了床。到了床上，老李又够着身体把开着的取暖器转到夏炎和他爸的方向。

床上的老李一边给自己的手机插上充电器，一边问夏炎他爸：“老夏，你是不是记错日子了，这才初几啊，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

“不早了！我还嫌出来的晚了呢……”

老李从自己的香烟盒里抽出一只香烟递给夏爸：“来！烘烘嘴。”

夏爸刚点上香烟吸上了。

老李这才想起了旁边站着的夏炎。

“这小伙子是谁啊？”

“哦……这是我们村的。”夏爸转过头看向夏炎，接着说“快叫李叔。”

不知夏炎是冷，还是因为拘束，叫的那一声“李叔”的音量只有他爸的一半。

老李看着夏炎说：“孩子冷吧……来，凑取暖器近一点……”

夏爸和门卫老李寒暄了一会儿，夏炎就跟着自己的爸爸回工棚去了。

三个人在工地里就这么再呆了三天，才陆续有其他人从农村进入工地。所有的人跟夏家父子一样，进工地前，还是穿着干净利落，而等到了第二天开工，大家都清一色换上了破衣烂衫。

开工的第一天，夏炎并没有跟自己的爸爸一起开工。他跟一群与自己年龄和情况相仿的“新人”在安全员的带领下巡检整个工地，主要也是熟悉环境和学习安全守则上的规定。

中午的十二点是午饭时间。工地是有食堂的，但是工人们都嫌伙食油水不够，量少，还贵。所以，大多数人都是在工地外围的路边摊上解决午餐，夏炎和他爸爸也在其中。

没问夏炎吃什么，夏爸就自己做主买了两碗水饺，八块钱一碗，一碗有十五个。夏爸不到五分钟就吃完了，而夏炎只是喝完了自己碗里的汤。夏炎把十五个水饺端给爸爸：“爸！你吃吧，我不饿！”

“吃不惯吧！吃不惯也得吃，你下午有活要干的！“

“爸，我真不饿！”

夏爸不再说了，接过碗，还是在五分钟之内吃完了这碗水饺。

冬天，白天人很少有睡意，而且不干活还冷的慌，大多数人吃完饭就紧接着干活去了。跟夏炎一起的这群“新人”吃完饭后就在门卫室边上等着工头……

等工头来的时候，在等的“新人”就只有上午的一半了，其他人都离开了，离开的人里就有夏炎。工地上的苦，不是所有人都吃得消的，每年年初新来的小年轻里许多没有坚持一天就打了退堂鼓，所以，工头并不慌张，他驾轻就熟地叫来了工地上所有“逃兵”的亲属和朋友，跟他们一一落实情况。可只有夏炎没有音信。大家都慌了，很多工友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工地周边找，都没有找到。大家决定到了晚饭时间还没找到的时候，就去报警。

最后，夏爸发现自己兜里的几百块钱丢了，而他掏出来的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爸！钱我拿了！我懂了！我回去了！回学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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