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就想写写我的二姐了,但又迟迟动不了笔,有几次坐在电脑前,写好了题目“二姐”,便开始默默流泪,哽咽无语,心里像有无数跳动的萤火虫,争抢着从瓶底往细口的瓶颈处拥挤来,可全卡在了瓶口,一个也出不来。前不久上初二的儿子老师要求作文,他写了《不平凡的二姨》,结尾处有一句是:心中有爱的人最美,最伟大。我心中猛一触动,小小的,温暖的,亮晶晶的萤火虫,终于静静地从心灵的瓶底次第飞出,无声无息,柔和温润。
一
小时候,记忆中的二姐圆圆的、白白的脸,黑黑的、眯缝的略微凹陷进去的眼睛,整齐洁白的牙齿,两根长辫子有节奏的在背后摆动,一条洗得发白的乳白色卡其裤子、天蓝色中山装上衣很得体地穿在身上,整个人和谐得像一幅水墨山水画,分外好看,楚楚动人。
二姐给我说过,在村里上初中的那会,回家她不爱干其它的活,担水虽然累,可干净,她喜欢干。于是,每天放学回家,她担起两只大水桶,一担又一担,一回又一回,从夕阳普照一直担到暮色降临,家里箍了两孔新砖窑,雇来做窗子的邻村高高大大,白白净净,大花眼,爱干净的木匠小伙的眼睛瞅着二姐滴溜溜转,就像印满蓝天白云轻轻晃动着的蓝莹莹的两桶水,澎湃了二姐少女情窦初开的心。
二姐说,后来,小伙干完活就走了,她和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只记得他的眼神,盯着她担回一担水,又盯着她担着空桶走下坡低,手中的锯子握着不动,她走下很久才听到锯子锯木头的缓慢响声。
这是二姐的初恋,不无遗憾,她说,那时候,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比登天还难。
美丽的花,寂寞的开。
二姐初中还未毕业,村上的初中就停办了,她也就辍学了。村里同龄的好友有的骑着自行车去周硷镇上初中,有的去了邻乡镇的三眼泉学校,有的还住校去了电市中学,二姐说她坐在坡上的杏树下难过极了,呆呆地望着朋友们打着响亮的自行车铃声,成群结队放学归来,又成群结队上学去了,她羡慕极了。
二姐说她这辈子啥都有够,就是上学没上够。
村里上初二时,班主任曹老师给她的评语是:性格落落大方。小时候听二姐得意的说起这几个字,我想大不了就有个“大”,还有个“方”,何至于得意洋洋。后来才知道,一个人要达到“落落大方”,总归是难的,这是打开幸福之门的金钥匙。
而上帝慷慨地把如此珍贵的金钥匙送给了二姐。
后来,二姐“落落大方”地干起来农活,不再羡慕继续上学的朋友;又“落落大方”穿着好看极了的亮粉色棉布上衣,推着黑色的大自行车,头戴一朵小红花,随着送亲的队伍和豪迈的吹鼓手们,笑嘻嘻的嫁人了。
再后来,我外出求学,回家的时间少了,二姐有了自己的家,有了两个顽皮的儿子,来娘家的时间也少了,对二姐的记忆似乎渐渐模糊。只记得我上高中时,她把自己最好的一件暗红色的大衣给我穿,每次回家时,总是带着自己蒸的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还有相差仅仅一岁的能闹翻天的两个活泼可爱的小外甥,二姐由于操劳,日渐消瘦,可脸上总是笑盈盈的,落落大方,讨人喜欢。
二
99年离开家乡去横山教学的第二年,二姐的大儿子刚好小学毕业,他竟然嚷着闹着要跟她这个小姨念书去,二姐心疼我,说带一个孩子不容易,我欣然答应。
初中三年一如二姐一样“落落大方”的小外甥陪伴我在异地他乡度过了最寂寞,最难熬的日子,他小小年纪,在活泼可爱中不失一颗自立自强自尊的少年心,学习在年级也是屈指可数,赢得了学校领导老师一致地认可和喜欢,每当教师大会上校长点名表扬我的小外甥、优秀的叶磊班长时,那时正好强的要死的我,心中的那份荣耀火焰般升腾。二姐把儿子的优秀归功于我的教育,而我明白小草长不成大树,我的小外甥活脱脱的遗传了妈妈的基因,落落大方,热情细致,善良周到,干净利索。二姐感激我培养他的宝贝儿子,我感激二姐把这么好的儿子放心地送给我,陪伴我走过那段我最寂寞,最无助的日子,他是我得力的助手,无论从生活中还是情感上,我真的离不开我的外甥。
三年初中毕业,他保送上了榆中,泪眼中望着他一如来时一样,笑嘻嘻大踏步离去的背影,我百般不舍。
2004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时的我一心扑在教育上,学生、事业就是我的一切,是一个最不称职的妈妈。儿子出生时,五斤六两,又瘦又小,是在我疼得昏死过去的时剖腹抱出来的。老公上研,严谨治学的导师不让他在西安实习,有意把他联系到湖北的一家酵母公司,把他发配的远远的回不了家,怕影响学业。
就我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加上在喂养孩子方面,我简直就是白痴,弱智,孩子快要十个月了,就像从监狱里长大的那个“小萝卜头”,头大身子细,面黄肌瘦,典型的营养不良,看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很是心酸和愧疚。严重超过法定产假的我,急着要上班,就把这样一个病怏怏的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扔给了二姐,二姐二话没说,抱着像猫儿子一样整天整夜哇哇哭叫的儿子满屋子来回走动、摇晃、哼歌,可刚断奶的孩子,一心只想到妈妈可口的乳汁,只是哭,无止尽的哭,哭得二姐眼花缭乱。
上初二的儿子暑假作文《不平凡的二姨》开头有一句话:“看着泛黄的老照片里眯着眼,张着嘴,把头紧紧依偎在二姨肩上哭鼻子的我和二姨心疼的表情,我的心里很是感动。”
是啊,有时候想想,何止是感动,一个人在最坎坷的人生路上,有人不离不弃,搀扶着你,心疼着你,那是怎样的一种慰安。女人的路在有了孩子的那几年最难走,更何况我这样一个心思都不在带孩子身上的女人,那种手忙脚乱和束手无策就更不用说了。
孩子不到两岁,我给初三学生晚辅导完回宿舍,抱着他下宿舍旁边一个只有三四个台阶的台子时,大人孩子一起摔倒,我的脚歪了,更可怕的是孩子的右大腿折成两半,在横山红十字医院,我哭干了眼泪,数星星盼月亮等到老公论文答辩完的那天那时那刻,撕开隐瞒了他近一个月的谎言,告诉他,你快回来吧,孩子整整在硬床板上躺了一个月了,一动也不能动,快要受死了。
远在千里外的老公低声说:“你快不要说了,我两腿发软,已经站不住了。”刚论文答辩完的老公风尘仆仆心急如火从学校赶回,一头扑在孩子身上,孩子紧紧勾着爸爸的头,生怕他再不翼而飞,直到孩子抱累了,睡着了,老公才偷偷挪开孩子的手臂,急匆匆办了转院手续,顾了一辆车,把儿子像战争年代抬伤员一样从硬板架子上抬上了车后座,我长长松了一口气,眼泪被夏日夜晚清凉夜风吹干了又来,来了又吹干。
我终于离开了这块伤心地。
到榆林北方医院换了纱布,重新裹绑了一番便来到二姐家,二姐眼泪汪汪站在大门口等着我们,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说:受坏了母子两个了!
能对你说这句话的是你最亲的人!
到二姐家的儿子终于重见天日,二姐家的小院,狗狗猫猫兔兔老公鸡热情地赶来了,小白狗是二姐家养的,其它的是二姐从邻家抱来逗孩子开心的。我和儿子如同重获自由的犯人,望着满天星斗的夏夜,听着左领右舍孩子们陪着儿子玩耍嬉笑声,我如释重负,心灵重新获得了自由!
儿子的吃喝洗漱二姐全包了,她还不满意,看见儿子整天躺在硬板架子上,腿吊在半空中,她说,孩子四十多天了没坐起过,这怎行,可以放下来了。我不敢,可大胆的她做出了大胆的决定,不知从那找来两块硬木板,把儿子的腿从半空中吊着的姿势中放平,用纱布把两块板绑在儿子的腿上,固定儿子的不能移动的腿,这样孩子终于可以靠着被子坐直了。
已经快要两周岁的儿子,竟然像一个不满百天的孩子,头摇摇晃晃直不起来,软的像一团棉花,最后把头垂在胸前一动不动,吓得二姐大叫起来:“快看娃娃怎了!”,一声接一声叫着“康康,康康……”,没想到顽皮的儿子竟然故意吓唬我们,过了好一会儿憋不住了才哈哈大笑起来,二姐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她说她吓得魂都跑了。
孩子长大后,我对他说起他的恶作剧,他摇摇头说早忘了。是啊,孩子是忘了,他毕竟太小,小小的心灵还不知道什么是痛苦和悲哀,况且除了骨折的前几天有些疼,后来就不疼了,只是不能移动,小孩子容易适应,只要不疼也就无所谓了。而我,感觉自己活活的去地狱走了一趟,替孩子一分一秒煎熬,鲁迅在家道中落时看到了“世人的真面目”,我在那场人生小小的苦难中饱尝人心的凉薄和自私。
只是我不止一次又一次想,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二姐,我能走到今天吗,那些沼泽茫茫,风雨交加,泥泞遍野的暗夜,我多么需要一盏灯,即使是一点点隐隐的亮光,也足以让我鼓起勇气往前走,而我的二姐就是那一束光亮,闪耀在我生命的暗夜里,温暖、微弱、持久、暖心。
三
如今刚五十出头的二姐,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奶奶了,两个懂事、体贴、善良、洒脱能干的儿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自己的小宝贝,二姐更忙了,人到中年的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许多。常常想二姐小小的身躯里,哪来那么多的能量,难道她是一架发电机?
一年不断往往医院跑的二姐夫,现在是一刻也离不开二姐的照料,二姐看护他就如同照看一个孩子;两个不到一周岁的相差只有十几天的孙子,二姐更是疼了这个,亲那个,榆林西安来回跑,哪家急用去哪家,宝一样把孩子捧在手里,奶奶就是她们的守护神,二姐到那家,那家的孩子就能吃能喝能玩,小病全无;七十多岁的父母,每次住院都离不开二姐,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提着饭盒,医院家里团团转。
母亲前一段时间胳膊骨折,在医院里不停念叨远在西安的二姐,想让她回来。我知道我们姐妹几个,终究顶不过一个二姐,谁也没有二姐贴心、用心、细致周到伺候老人,让父母觉得舒服,最后二姐还是抛下孙子回来了。
《周易》里说“君子以厚德载物”,二姐不是“君子”,但是她“厚德载物”,在她宽厚胸怀的土壤里,生命滋长,舒适自在,欢乐温馨。
人到中年的我,越发离不开二姐了,父母生病了,只要有二姐在,我就放心了;我的妇科病,有一段时间流血不止,二院医生给清宫止血,我疼得哇哇大叫,走廊等着的二姐听到我的喊叫声,不管医生的阻止,猛冲进来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抱着我的头,我的心里顿时来了力量,终于坚持到了最后。
亲情的暖流一直流啊、流啊……汩汩地、缓缓地流过我生命的爱的荒原,从过去流到现在,从现在流到未来,在我的灵魂深处涓涓流淌……
记得二姐常对我说,这辈子她啥都有够,就是上学没上够。而我常对二姐说,这辈子,我啥都有,就是没有“爱”。二姐笑了,你们念书人,要“爱”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我郑重其事地问:“你的心里不缺爱吗?你能记得小时候爸妈在额头上亲过你,抱过你吗?”她摇摇头。
懂得了一点心理学,知道一个人如果在童年缺失某些东西,会一辈子在心里留下阴影,母亲心直心粗,不知道在细微处疼孩子,年轻时的父亲凶神一样,更不用说了。如今自己也是孩子的妈妈了,人到中年懂得爱孩子了,懂得理解父母了,开始爱孩子,爱父母,不只是爱,是拼命地爱。我想,是不是自己心灵缺失的一种补偿?
幸运的是,在我心灵这块爱的荒原里,爱的荒漠里,总还有一股若断若续的细流,有一抹隐隐的绿色,滋润着我,沐浴着我,温暖着我,我便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在这一抹温暖的亮色的照耀下,艰难行进……
记得榆林心里研究会周老师说,小时候缺爱的孩子,要想弥补性格上的许多缺陷,就要从丈夫那里弥补。
我疑惑,周老师,能弥补回来吗?
有些东西不能替代,尤其是爱,亲人的爱和夫妻间的爱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
我只是紧紧抓住二姐这根爱的救命的稻草不放。仿佛悬在半空中的人,手中抓住了不至于摔下的一棵根基结实的草,死死的,拼命抓住不放。
记得应该是前年时,不知因为什么,真的想不真切了,我和二姐闹了点小小的变扭,我赌气不打电话,也有一周多没接到二姐的电话,心里闷得慌。外甥磊磊打来电话,声音沉沉的,说“姨,你给我妈打个电话吧,我妈想给你打,又不知说什么,不敢打……”,我的眼泪顿时像决堤的水,哗啦啦直泻而下,此时是周末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加班写新闻稿,用办公室的电话在如雨般的泪点中按响了二姐熟悉的电话,那边传来了二姐熟悉的声音,我恍如隔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哭,哭,一向敏感的二姐听出电话那边抽搐不止的我的哭声,只是静静地说“憨娃娃,哭啥了,这么晚了,还在办公室忙……”
本来想止住的泪又喷涌而出,如暴雨一般唰唰响起……
是啊,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丢失很多东西,但我不能丢失二姐这份亲情,不然,我如何活下去,在一 望无际的爱的荒原里……
四
如今上了初中的儿子,学习再忙,一到周末就想去他二姨家,于是我们两个喜欢骑着自行车去离我家不远的东沙二姐家,人未到,先在电话上把儿子想吃的饭报好,端着饭坐在二姐家干净的,种满蔬菜的绿油油的小院里一边吃饭一边家长里短闲聊起来,饭吃的特别悠闲自在,话说的毫无顾忌,毫无遮拦,毫不隐瞒,痛快淋漓,尽兴尽情。
苦也罢,累也罢,喜也罢,愁也罢,来到这方小院,我的心就出奇的平静、踏实、舒坦、自在,如同山野里的一颗小草,在山风的吹拂中,在阳光的沐浴下,舒畅而率真,此时,我就是我,不伪装,不做作,不担心。
儿子爱吃的冬天的油膜摸,黄馍馍,酸菜;夏天的新鲜蔬菜,稀罕的粽子,杂面,总是源源不断流淌进我这个不称职的妈妈的家里,还有那张一如既往的“落落大方”的笑脸。
最后我还是想说:人生中我可以丢失好多东西,但是没有二姐,我确实不行;没有二姐,心会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