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铃的声音在一团混沌的格杀里弹跳着……有规律的节奏中,闹铃逐渐清晰,那团厮杀渐渐远去并模糊,它得已被分离出来。
像极了后来慕阳一个人站在老君山顶看日出的那种感觉:暖红的阳光涌动着跃出云层,山顶的滚滚浓云澎湃着挤涌着往山下流动,视野里绽出高山和金灿灿的大殿……
慕阳翻过身,伸手在床头柜上摸手机,瞟一眼那刺目的时间:七点七分。
床上挤的不行,四只猫都睡在被子上,沉甸甸的负荷使人保持一个姿势到天明:不能翻身、不能伸腿。
奥黛丽整夜睡不安稳,每每跳到头上窥视骚扰。它找寻主人的脸,耳朵尖上的一撮毛刺屡屡扫过慕阳的鼻尖,痒痒的烦燥。它咬头发舔脸,叫她起床跟它玩。它的吻,粗糙的像纱布。
把7点7分的手机扔回床头柜上,将奥黛丽推下床,慕阳抱着被子又沉沉睡去。
重回梦里,慕阳又看到了晴川。
天与地的连接处有一座高高的悬崖,五彩的经幡从高高的幡柱上纷纷泻下,另一端系在悬崖上。悬崖的尽头有一条栈道,通往对面的密林。栈道的两侧有绳索扶手,有大风吹来,绳索上系的满满的经幡,在风中飘摇。
这里是蜀国的天地之眼。
慕阳第三次来到这里。
扶着绳索走栈道,周围云雾苍茫。还未走到栈道中央,流风四起,手边的经幡在风中啪啪作响,衣裙也飘起来,头顶上开始有彩色的云游过来,太阳的光一层层铺开,眼前逐渐明亮,经幡的颜色一时也鲜艳起来。
每年这个月的阴历十五,慕阳都要来天地之眼,找寻晴川的魂魄。
三年前,晴川带兵去打仗,那个身材伟岸眼眸明亮的人,走了就再也没能回来。
慕阳不想再等了……三年了,她一次都没有召唤回晴川的魂魄,她想结束这痛苦,该离开了。
风和云在眼前的天空和山谷里变幻着、绚烂着。眼前愈明艳,慕阳心中的悲伤就越积越多,泪水涌出,蒙住了双眼,她抱着那些飞舞的经幡,伏在绳栏上痛哭,晴川的名字响彻整个山谷……
后来山河混沌,后来山河善忘,后来山河又清晰如昨。
过了很久很久,不知道是多少年,慕阳终究还是很挂念晴川,她想去看看他后来的样子。
轮回,竟然还是在蜀国。蜀国已然没有了战事和天地之眼,集市上很热闹,春天的空中飘散着淡淡的甜甜的安逸。
在杨柳肆里玩乐的晴川比打仗那个时候还要再年轻些,这个家境宽裕的公子,正在和朋友们一起玩射剑。远远的,慕阳一眼就认出了他:那少年手执弓箭和几位同龄少年相互说笑着……蜀国的天空阳光明媚,这个鲜活的人儿,他曾经是慕阳的晴川……
慕阳心里顿时弥漫起静谧的满足:他是这样快乐,此时家国天下,太平无争。
她转身,悄悄去了晴川的家,宅院里很安静,家里有爱他的父母。似乎是没有惊扰到任何人,慕阳径直就寻到他睡觉的房间,推门进去。
屋内南北方向放置着一张木床,半新的床铺,床头横杆上搭着整洁的衣服。房间并不大,木顶木壁,地上铺着干净的席子,环屋靠墙放着几个矮柜。矮柜都着红漆,上有华丽的花纹,其中一个矮柜上放着一摞竹简。房间很安静,没有人来,似乎一会儿又会有人来。
窗外阳光穿过木窗棂透进来,木叶影子散乱地铺在席面上,有风,叶影将席面上的阳光摇曳的稀碎。
房间里有晴川的气息,是慕阳熟悉的气息。慕阳静静地呆了一会儿,那一会儿又像是很久,她从箱柜上拿起两根有字的旧竹简,推开门,了无遗憾地离开了。
从梦里又醒过来,奥黛丽又在舔脸。胖花踩着慕阳枕头上的头发,俯首瞪着眼睛诧异地看着她,它深邃的玻璃眼面上反射着窗外透过来的亮光,天光大亮了。
慕阳初次见到晴川,是年初的正月。他从成都飞过来见慕阳的哥哥慕江,人多,慕江叫慕阳先去饭店点菜,他特意嘱咐说:“晴川喜欢我们洛阳的水席。”
选在水席做的最地道的那一家。大家陆续入座,晴川坐在慕阳的上首,两个人座位挨着,席间众人言笑晏晏。慕阳觉得奇怪,哥哥从不叫她参与公事的饭局,她自己也觉得,万一哥哥一时来了脾气训人,自己看着也尴尬。
哥哥难得有笑脸,说话比平时温柔多了。晴川情商极高,三言两语就活跃了聚会的气氛,他说喜欢其中一道菜,起身又添了一回饭。
菜上完的时候,慕阳出去结了帐,回来仍旧安静地坐着。结果又被哥哥说:“怎么你去结帐?”
慕阳满心的黯然。想起以前哥哥说自己:你应该在大公司里历练历练才好。可是慕阳自己不喜欢人际交往,一心向往学佛修道。
而后又被哥哥安排着做了两件小事,给晴川寄东西。
两人电话里都客客气气,道着谢,相互称“您”。
三月三上巳节,慕阳照旧例在佛堂布供焚香,闭目打坐间,看到有三个人在空中高高坐着喝茶谈笑,走近一看,原来是哥哥、晴川和自己,三个人都穿的和平时不一样,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
言谈间,只见哥哥微微一笑,俯身放下手中茶盏,晴川注视了一会儿灰蒙蒙的下界又闲悠悠地回望他说:“信仰有功德吗?”
两人都转头望向慕阳,慕阳一念入了心,呆住了,一时语迟,喃喃自语起来:“有,还是没有?”
哥哥看向晴川,微笑着说:“不如我们下去看看……”
正在混沌间,慕阳似乎是被突然抽掉了座下的椅板心,卒不及防地天旋地转,一阵眩晕跌了下来。
慕阳跌下了蒲团,斜身仆倒在地垫上,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脚瘫软。
待到回过神来,又怔怔的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收拾停当,去睡觉了。
偏是梦里也不安生,慕阳在忙着搬家。她所有的家当都是植物,一盆盆一株株,一群人都来帮忙,帮她安放妥当。唯有一棵高大亭亭的天堂鸟,也许是因为太看重的原因,不知道搬往哪里交付于谁。慕阳突然想到了丹姐姐,便使人一起将花送往她那里,谁知第一眼看到丹姐,丹姐事先已经知道了一样,连声说不行,紧接着转身就跑掉了。
慕阳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睛余光的界限里,身旁渐渐显现出一个人,他是晴川,晴川静静的立在一旁望着她,沉默不语。上方有人俯在慕阳耳边清晰的传音说:“晴川,晴川可以,他是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慕阳转头看着晴川,晴川不言语,只是静静的看着慕阳。
这句话又入了心。慕阳醒来后,一连发呆发了很多日子。
有时候在茶馆正给客人泡茶,心绪就跑了,只看到客人嘴动,却不闻所云,经常自己烫了手,回错了话。
不久,晴川又来洛阳。慕江事务繁忙,慕阳陪着晴川。
两人在茶馆又见,像是相识了很久的样子。慕阳的茶馆以青砖间隔,两层高的玻璃屋顶将光源透漏入内,室内竹木林立,绿叶蓬盖,瓦缘光影,水音环弄。二楼很暖
晴川的眼神很温柔,慕阳的事他仿佛都知道。他讲自己以前的经历,慕阳惊呆了,自己因为和父母间的芥蒂,一直都耿耿于怀,不能面对。可是听晴川那般的风轻云淡,好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
一墙之隔有人在私语,似乎是有点酒醉的样子,旁若无人的将声音传上开着的窗内,慕阳知道是茶馆外面的小广场上,有恋人在约会。
晴川转头向下看看,又回身忍不住笑了,说:“看着不像正常的两口子。”慕阳好奇,也俯身看下去:一男一女40多岁的样子,拥抱在小广场这一边,轻柔的音乐很应景,女人搂着男人的脖子,男人环抱着女人的腰,两个人随着乐音左一下右一下颠起步来。他俩似乎是冷,都有微微的抖,陌生又激动。
慕阳有点不好意思,不看晴川。晴川眼里幽幽的含着笑评论说:“感情上的事应该就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没有必要让别人都知道。”
晴川比慕阳小四岁。临走,慕阳送了自己经常念佛的珠串给晴川。
两人相熟稔了之后,慕阳很直爽地问晴川:“总觉得你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晴川不置可否,只说慕阳心空。
后来半年的时间,慕阳自己的世界里总有晴川的身影。上班便上班,闲余便和另一个空间的晴川在一起。
只一柱香里,就回到了久远的大唐:
那是春夏交接的大唐。
慕阳和哥嫂舟车相替,从苏州回来长安。晴川府很阔大,亭台楼阁精美,参天良木葳蕤,遥遥的一眼,便觉晴川府里透出隐隐的王气。 晴川见了慕阳很欢喜,下令设宴。
仆人井然有序地在宅院里穿梭着,个个手里持盘端盏,布置着宴席。晴川竟然是个壮汉子,他穿胡服,腰里系着胡裙,右胳膊抱着胖胖的还不会走路的女儿,盛装的慕阳随他一起从游廊往花园走。
一队侍卫从外面回来,统领远远的看到晴川主,就速步上前伏首抱拳禀示,晴川散漫地应付了一声,统领便领着侍卫们退下了。
到了花园,慕阳和晴川挽手率先围坐在毯子上,大家依次也围圆而坐,面前摆满餐食。奶娘从晴川手里接过孩子,一旁的乐鼓师按班就位,奏乐。
听闻鼓声响起,慕阳心里痒痒,款款站起来说:“我跳支舞吧。”
晴川仰起头来,面含微笑。他眉毛浓密,唇留胡须,眼睛里星辰烁烁,右手还执着慕阳的左手,慕阳微笑,松开他温热厚实的手掌,扭身往地毯的中心走。
慕阳脱了外面白色织锦的长衣,低头瞧见自己内里那五彩绚烂的舞衣:绿底绣红低胸紧身衣露脐,雪白的腰肢,同色灯笼裤一路肥阔到脚踝收紧,外罩胡裙,赤脚,艳红色趾甲……一旁戴着胡帽的胡人洋溢着一脸的笑,摇着铃鼓、打着手鼓,慕阳在晴川的注目里开始跳起胡旋舞。铃鼓丁玲,手鼓咚咚,慕阳腰间裤脚上缀着的铃铛声合在乐音里,衣裙上下左右翻飞着……
晴川在城外有一个避暑的府邸,那里有围场,秋天又做狩猎栖息。
夏天的长安,白天很炎热。一天的黄昏时分,晴川忙完正事回来,寻着慕阳,两人骑马去避暑山庄。山庄里很安静,不似城中府上那般的热闹,侍卫服侍完便悄悄退去,偌大的宅院,仿佛就只有两个主人一般。
餐食很简单,像寻常人家的那样,桌上几样小菜,两碗粥。两人在烛光中对坐着,像寻常夫妻过日子那般,没了繁琐礼节,和和睦睦地吃着晚饭。
侍卫过来撤下碗碟,弯腰退出房去。晴川眉眼微弯,笑着对慕阳说:“带你去个地方。”
慕阳不知他又要带自己去哪里,但依旧依从。
待两人牵手走到大门口,侍卫小跑着哈腰呈上了琉璃球灯:圆圆的玻璃球里有点燃着的蜡烛,上面用一根杆子挑着。
晴川一手接过来,牵着慕阳往草场上走。天上月亮好圆,周围闪烁着若隐若现的星星,草场被修剪过,四周都是浓浓的温热的草青气。月光照得草场上的草叶清晰可见,慕阳心生欢喜。
远远的有一个流光往树林里坠去,晴川说:“你看那是什么?”
慕阳说:“好像是星星掉下来了,又好像不是,我们去看看吧。”
未等走近,那个流光又飞了出来,遥遥的顺着风往两人身边袭来,慕阳想逃,可是手在他掌中,被攥的紧紧的。她抬头看晴川,晴川眼睛里憋着笑,也在低头看着她。一瞬间流光掠去,飞远不见了。
晴川哈哈笑着说:“别怕,是萤火虫。”
慕阳将脸埋在晴川的怀里,自己笑了一通,这萤火虫,自己小时候曾经在苏州老家也见过的。晴川揽抱着她的肩膀,而后抚摩着她额边的发。晴川的衣衫散发着慕阳熟悉的气息,一抬头,晴川的眼神却又是慈爱的温柔。
草场上的萤火虫渐渐多了起来,它们在空中穿梭,流连,时而消失在树林里,时而隐藏在草垛后面。
暑热退散,凉风吹动衣衫,慕阳很开心,不知道是因为凉爽、因为萤火虫?还是因为自己和晴川在一起,周边没有围着那么多仆人?
在草场上四处闲逛,有些累了,便往回走。眼睛的余光瞥见空中有一处极亮的光,比一群萤火虫的光要亮的多多,两人都抬眼望过去,只见一片灿亮发白的光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空坠下来,从照亮那一片的天空到黯淡无光消失不见,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流星哦……”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回到山庄,庭院里廊前的灯笼都亮着,树影绰绰,四周虫鸣蝉噪。侍卫打来洗澡水,又安静地退下。
慕阳帮晴川褪下衣衫,搭在屏风上,侍侯他洗澡。
晴川洗罢,换好中衣,侍卫们进来换洗澡水,禀示晴川主说:“夫人的贴身女使随后就到。”
慕阳洗浴完毕,女使才到,服侍她更衣。
屏风撤去,红烛只留一对,郊外的夜晚凉爽安静。宽大的床上铺着席子,席上又铺一层软缎。晴川微侧着躺在床上,中衣散开露着胸膛,手肘撑着头,看着慕阳笑。慕阳面向他坐在床沿上,不能直视,低了头。
晴川起身揽过慕阳,将她放倒在自己胸膛上……
后来慕阳和晴川说:“我去了一个地方,看到我们很多人在一起,你们吃吃又喝喝,我跳了半天的舞,一口菜都没吃着,累坏了”。
别的,不说。
进入十月,霜降。慕阳自己被业力的罗网紧紧挟裏缠绕,晴川那里仿佛有着强大的磁力,使她自己无法抗拒,冥冥中有一只手抓着她拼命的朝晴川靠近。她自己终究是没能压抑住内心的挣扎,约晴川同游老君山,他倒是爽快的答应了。
慕阳不知晴川心中作何想,两人一见面,自己倒是有一点尴尬,也有一点恐慌,即便是后悔也只能是撑着。
一同乘坐上山的索道,天色渐渐变了,西风冷飕飕的吹来,晴光消失,城市一点点缩小在倾川的背后,最后不见了踪影。山坳的一隅里冒出一朵云雾,云雾的浓度不断增大增,漫过来。晴川脸上仍旧是很平静的样子,只是坐在缆车里不停接着电话。
到达山顶已是黄昏,没有落日来表演,阴天湿冷浸骨,雾气弥漫了整个山顶,四处什么都看不见,冷风带着鞭子,抽得身上的汗毛也在颤抖。
房间是提前预订好的。客栈老板可能是心情不好,炒的菜极其难吃。晴川又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讲了很久。他放下电话,不太高兴,眉头拧在一起,抬起头看着慕阳突然说了一堆话,似乎是和电话里的那个人有关。最后又补了一句:“不要试图引诱任何人。”
慕阳觉得难堪,仿佛被扒光了衣服。
饭后各自回房间,慕阳坐在窗下踏垫上抱着膝盖哭了一场又一场,哭得抽抽咽咽。寒风从窗缝挤进来,冷意隔着薄薄的玻璃窗透进来,慕阳自己哭够了,上床睡觉。
午夜时分醒来,再睡不着了。慕阳起身裹紧棉衣,走出房门,站在栏杆前遥望山谷对面的金殿。
风已经停了,夜空蓝沁沁的像一个锅盖,笼罩在头顶,星星一闪一闪,安静地嵌在头顶。山尖在云海里冒出头,流云像山间大溪瀑,放慢了流速,缓缓地从最高处往下淌。金殿很近,仿佛黄金堆砌而成,咫尺眼前,一伸手就能够的着,金灿灿的檐顶上还落着上一场留下的积雪,宁静肃穆。
天与地之间,有的东西在沉睡着;有的东西在清醒着;有的东西仰首看天;有的东西俯视看地。慕阳立在天上云间。
子夜,天际的那一片深蓝里,渐渐分离出来一道蓝紫的光,那道光渐亮,愈来愈紫,本来嵌的牢牢的星星开始一颗颗凋落下来,挟裏着四周蓝紫的光辉,拖着长长的尾。那一团团光辉又膨胀开来,形成一座山的形状,山体上有无数个细碎的东西,在快速萌生移动,即便是很远,慕阳却看的很清楚,那是蓝紫色的紫花地丁,艳丽的紫色。山上的花朵渐渐变大,并且开始汇聚起来,降落下来,往慕阳的方向聚拢着,飞翔着,像风的翅膀,花海旋转成万花筒“哗啦啦”唱着从慕阳头顶飞过去……远去。
慕阳满心欢喜,她还未来得及从欢喜中回过神,眼前左手边远远的云海里冒出一座圆圆的山,漫山上又冒出来一层层亮黄色的黄菊花,那些花很大,花团锦簇,层层叠叠,拥挤着,漂亮着……紧挨着这个菊花山又冒出来一座菊花山,挤挤挨挨接连着冒出来一座又一座黄花山,花山往远处蔓延着……
慕阳看着,突然掉下泪来。长眠在蜀国的晴川、遗留在大唐的晴川……在自己身后睡梦里的晴川……曾经是天上的一颗星,空中的一朵花,现在是身边的陌生人。
“晴川,我们,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