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这年春节,一个离奇的梦境让我得以直面生活中的焦虑、困惑与理想。
(上一章说到,我养头发的梦想要从小时候单调要命的“平头”发型说起。为何我始终跳不出平头的限制呢?我的思维脱离了肉身,希望找寻到一个解答。)
想象一下我们漂浮在半空,化身如空气般虚无缥缈、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的存在,这样才方便我们做细致的观察而不被打扰。现在,我们穿越云层,置身于陌生地方的一家著名马戏团剧院内。它以门类繁多的动物表演闻名,每天晚上这里都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喧闹嘈杂。欢呼声、喝彩声、掌声、尖叫声,似乎能掀翻剧院的顶棚直上云霄——事实上也的确做到了,隔着几个街区都能听到这人潮的沸腾。
不过现在这里空无一人,因为尚未到营业时间。阳光像手电一般透过缝隙打进剧场,落在空荡荡的座椅上。空气中飘散的扬尘在光线里无处遁形,它们舞动的身影把阳光也搅动起来,汇成了一道金色的波浪。
我们来错了?不,就在此地,而且就在此时。
一阵吵闹声从幕后传来。我又动身,飘过一道道帷幕、墙壁,来到了声音传来之地:马戏团动物生活区。许多剧场员工聚集在这里,三三两两地交谈。他们关注的对象并非四周锁在圈笼里无精打采的猕猴、狗熊和鹦鹉,而是眼前一个刚从货车上装卸下来的大笼子。几个小伙上前拽下了披在笼子外的幕布,将铁笼里的物体展现给众人。
那是一只幼年亚洲象,年岁尚浅,估计还没一个成年人大。它蜷曲的笼内一角,惊恐地盯着穿有统一制服的花花绿绿的人群。铁笼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女人手拿水果,对着小象挥动。小象来到门边,不敢走出铁笼,只是伸出鼻子想要够到食物,女人却把它们故意拿远。由于饥饿的驱使,它最终离开了笼子。小象后脚刚迈出来就被先前那几个小伙按倒在地,任凭它哀嚎、挣扎,也无济于事。它的脖颈被绳索套牢,腿脚被安装铁链。“好好训练它,它将来一定能成为大明星、我们的摇钱树的!”一个须发灰白的男人双手抱胸,兴奋地说。
小象被连拉带拽来到一根柱子旁。小伙们把它和柱子拴一起后,就和其他人一同离开了,还有别的工作要做。可怜的小家伙,像只被遗忘了的脏兮兮的皮球,无人关心。它不甘心被束缚,总是奋力挣扎,身体往前不断冲击,铁链被晃得哗哗作响。然而脖子上的绳索虽然绷得僵直,却始终没有一丝破损。小象筋疲力尽,瘫倒侧卧在地上,四周又归于平静。
我拨快了时钟,希望了解后来的动向。臭气熏天的密闭空间里人影攒动,笼子来来往往,相对静止的则是那只形单影只的小可怜。小象除却训练外,大部分的时间都与这根柱子为伴。它不止一次地重复着抗争,然而接受的是一次次的失败。时钟继续加快,往来的人影变成了一道道黑色闪电,小象的身体也逐渐膨胀。可是它的内心却变了,变得越来越沉默,变得愈发顺从。
时钟又恢复了正常,当初的小象已经变成四五吨重的庞然大物。地面散落的海报显示,这头名叫“茂茂”的大象已是马戏团的当家明星。它会依照指令做出各种动作,唯独——
忘记了怎么挣脱柱子。
在它的成长过程中,在历经了数不清的失败后,“挣扎是徒劳的”、“柱子无法挣脱”这种概念已经深入它的骨髓,成为了一种“理所应当”。既然以前每次尝试挣脱都会失败,那么这次也一样。可茂茂不知道的是,如今的柱子和壮硕的它相比已显得格外瘦小,其实它只要稍稍用力,柱子说不定就会被连根拔起。不过它已经永久地失去了这么做的信心。我不愿再接着观察下去了,而它还得留在这里承受苦难,哦可怜的大象。
对于发型一无所知的我,是否也称得上这头困兽的翻版呢?在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甚至更加一尘不变,贯穿人生二十载的“理发生涯”里,头发就应该弄得短短的、理发等于剪平头的观念已在我脑海里深深扎根。(现在想想,如果我最终没有跳出这个“剃头怪圈”,它甚至很可能会伴随我终身,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乃至变成一种可以取代我本体的存在。比如说,在近视尚未像今天这般普遍的时代里,眼镜取代了假设名叫小明的近视患者,成为“小明”自身。既称呼小明不需要喊“小明”而是喊“眼镜”。而在几乎任何一个时代里,肥肉又取代了还是叫做小明的超重患者,成为这个“小明”的本身。我们人类似乎对这种起代号的做法乐此不疲。那么我这个终身平头的老顽固会不会也被此发型所桎梏,甚至取代?)
何为“反抗”,何为“不同”?或者说,何为“发型”?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成了“平头”,那么“发型”这个词将不会出现在人类的任何一门语言里。所以,那时的我对于“发型”的种种误会、无知也都得到了解答:在我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词的正确解释!我对别人平头以外的造型一头雾水,哪怕那次在理发店里的突破尝试,也没有认清基本形势。您认为“发型”是怎么做出来的?像打电脑游戏一样,进城找一个叫“理发师”的NPC[2],在他给的菜单里挑选喜欢的样式,如果不满意还能再次更换,因为理发的过程互不相关。意思就是哪怕我刚剪了个光头,也能在菜单选择重新做成一头长发出来。那现实中的理发也是如法炮制。平头的我跟理发师说我要弄成经典又不失潇洒的三七偏分头(当然了那时的我对于不同发型一个名儿都叫不出来。呃,光头除外),然后他就能帮我做出来了。是这样的么?您也这么认为么?您怎么看的我不知道,反正当时我这个笨蛋就是如此想的。
注:[2]“NPC”为Non-Player Character的缩写,一般指“非玩家角色”,既游戏中不受玩家操纵的角色。
于是,黄毛先生有没有提及“做造型的前提是要有足够的头发长度”这一至理名言已不再重要。类似于很多老故事的开场白,(在很久很久以前),是这样,又不是这样。也许他觉得这是个白痴都知道的问题便没有开口,等着我对他说,而不是由他告诉我要留头发。又或者,他将这个小常识蜻蜓点水般一笔带过,根本无法理解的我又很快把它给忘得一干二净。可能在那个时候,除非有人像老师授课一样为我做头发、发型的全面剖析和深入讲解,辅之以大量的课堂、课后练习,甚至还要来一两次结业测验,我才能彻底领悟发型是怎么一回事吧。
总之,我的少年时光就一直被拴在这根名为“平头”的木杆上。我始终没有迈出独立自主的那一步,且唯一一次的试探亦惨遭滑铁卢。
此后,留头发这个选项就被睁眼瞎的我离奇地忽视了。去理发店提的要求还是剪短,剪短,再剪短。只是有时因不太喜欢刚理完平头,看起来傻傻的样子,我就让理发师“少剪一些”,就是有所保留、看起来像理发后过了几天的平头。嗯对,还是平头。
可话说回来,没有迈出那一步也不一定是件坏事。倘若我真得那么早就明白了“留头发”,我可能也会止步于时下的大众发型,从而与去年那次发现真正自我的机会失之交臂。我的思绪继续飘散着,飞出了小小的理发店,前往更为广袤的天地。
我听到雷暴声从远处传来。轰隆隆,轰隆隆。仿佛大象的哀鸣,不,它的气势、力道,远甚于任何已知的生灵。如同地下喷涌而出的怒吼,又如同从天上倾斜下来的咆哮。这狂野的声响伴随着滚滚黑云,气势汹汹地袭来,铺天盖地,打算吞噬一切。
原先穿梭在密集但缝隙众多的白云里的娇羞太阳,已遭到大自然的放逐,被大肆入侵的黑流所排挤,消失在地面观察者的眼中。很快,积雨云铺满了整个苍穹,光明已然远逝,世间遁入一片虚无。
轰~雷鸣更近了,声声直插人耳。再耳背的人都能感受到这份前所未有的震撼,连大地似乎都被它搅动。哒。斗大的雨滴从天上砸来,毫不客气地跌落到燥热的地面、鱼头攒动的湖面、已被水汽弄得微微发潮的墙壁和抖动的瓦片之上。只过了一瞬,原先以“滴”计数的雨水陡然猛增,成片成片地四处泼洒。厚重的水汽弥漫开来,将世界变成雾蒙蒙的一片。
在一块空地中央,几根竹竿和绳索搭成了简易的晾衣架。没来得及收回的衣物被迅速打湿,圆滚滚的水珠从衣服一角陆陆续续地冒出、下落、消失,汇聚到地面大大小小的水洼之中。呼~呜。姗姗来迟的狂风也开始肆虐,毁天灭地的气浪将把万物都给撕裂。小小的衣架转瞬间就被掀翻,湿哒哒的衣物像一片片树叶,无助地被大风捡起,丢开,抛向天边。空中飞掠的除了它们,还有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丢弃的饮料瓶和散落的纸张之类的杂物。等等,我好像还看到一个……一个铃铛?似乎是从某个风铃上扯掉下来。铃铛受到风的摇晃,自身也在叮当作响,可是这渺小的声音在风雨中实在微不足道。铃铛先生,您在说些什么?风太大我听不清。
哗哗哗哗。天际的水流还在不断增大,水洼不停扩张、连接、汇聚,形成一片汪洋。洋流在地上涌动,似一条凶恶的黑龙。
突然,水面被一道白光点亮,明闪闪的波涛打散了来者的身影。紧接着,嚯嚓一声,闪电背后的爆裂音效也很快传来,像是天被炸开了一个大窟窿。真正的风暴这时也抵达了现场。粗壮的树木被呼啸的风浪拦腰折断,横躺在地。可它无法在这停留太久。从风眼方向倾泻而来的洪流吞没了之前的积水,活生生地在地面形成了一排排巨浪。树干、路灯连同房屋一块被冲倒,洪流中夹杂着的,是细细碎碎的生活……哗哗哗哗,不曾停歇。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风暴已经过去。天空又一次放晴,碧空万里。风雨依然远逝,但积水仍未离去。此时这里更像是一个安静的湖面,只有几处冒出来的建筑残骸向我诉说着它不久前的相貌。在这里你还指望看到什么,开花吗?
“为了要重生,”我落到一个幸存的残破屋顶上,抬起右脚随意地踢飞一块碎砖块,“总得先摧毁点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