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掷乾坤亦偶然
厉徵二年六月朔首,上祀于奉先殿,荐时令瓜品以享。
送输事变,得以期限解决,自然要嘉赏功臣。加官进爵倒不必,便从供用库拣出百鸟川扇、日本国进献的乌木柄泥金面摺扇,拴着玉孩儿坠子一一赐下。
弹劾周宣的奏疏并未立刻公诸于众。道是对祭祀不吉,冲灭虔心,得了暗旨留中至今。
赵容踞坐在透雕龙凤椅上头,手边摞了两沓高矮分明的奏疏——多的那份只消明日直接送进内阁,身子旁排摆着内官监裹冰窨送来的铜盆冰块。眼前却是一只二层高隋珠累丝匣子。金赤虾须蜿蜒地攀绕着黑红双色的填漆漆器,在四角交缠出几朵女华来。
自采女官分下江南,今上有意嫁娶,朝野上下传了个遍。那大珰不敢逾越,官小的便瞅住机会,仗着荷叶头的乌木腰牌上“关防出入”四个火印篆字,不时献纳些宫外的稀奇玩意儿,讨这年轻主子的欢心。最得喜的除了承七,就是王锡、蔡崇质二人,都是御用监当差的监工,如今一个当了御前牌子,一个作暖殿,朝夕在侧,宠顾无匹,惹得人生艳羡。
赵容呷了口冰镇水酪,眼睛没从匣身挪开。他猜得出是什么,列在陛下的两个红宦并头垂首,王锡却有些得意地朝同僚打眼色。赵容放下玛瑙饮杯,拿干爽的棉布擦了五指,揭下盒盖。
一套精致的文房墨宝,压着看不清名目的书册。橙红橘红的烛焰映入漆黑眸子,逆着光,隐约是雕版的《三国》、《醉醒石》。“王锡。”他唤。
清面太监理了理悬于左牌穗上红绒辫系束、银镶鲨鱼皮鞘刀儿,踱步上前来,指着匣内笑道:
“万岁爷,您先瞧这个。”
“吴兴巨细笔,兔毫为柱,羊毫辅之,刚柔适宜,南朝铁头笔工,莹管如玉。”王锡轻轻拨刷着架在碧山上的天子形制,跗错宝,匣杂宝,厕以玉璧翠羽。
赵容皱眉道:“笔须轻便,过重而踬矣。这般雕琢丽饰,倒不如绿沉、漆竹、镂管可爱。”
王锡低道:“这可不是用来写字的。”说着神秘地眨眨眼,低头伸指,依次掠抚东州鹊金黑玉砚、罗新安制墨,最后捏起排放在旯落里倒扣压住广都竹丝纸的羊脂玉碟,显出一个花鸟精雕的紫檀香盒。不过启了一丝,殷红流泓,馥郁浓胜。“助老扶幼、走马乌须的红铅秋石,至于肉苁蓉、浴炉散之类,”王锡拉住碟底下一道卡槽,把底板缓缓上提三寸,“却在下边呢。”
赵容仄起眼,纱褶子袋儿塞得鼓鼓囊囊,四野里还陈置着旁的物事。不及细看,王锡又将它关上了。
“万岁得空再翻翻那书,里头别有洞天。”王锡指尖搁在那墨蓝封皮的扉页上,弯着颈子直笑。
赵容像这时才回过神来,眉目仍是漠淡神情,音调却软和下来,盖了匣盖仰到绣被上,摆手道:“你和蔡崇质,找七子领赏去罢。”一对宦臣相继行礼退避,拉开的厚重帘幂骤然透出长明灯灿灿然光彩,锥似的往眼珠里钻。赵容抬了手臂遮着双眼,道:“来人。”
他的声音很轻,非得屏息凝神才听得见,外面的内侍犹豫片刻才敢踏步上前。就听冲圣之君慢慢吐声:“几时了?”
内侍把视线紧紧藏在两皂之间,恭卑答道:“回皇上,方才刚翻的牌子,亥时。”
“备轿,”赵容腿一勾挺站而起,“去临海王府。”
赵殈的宅邸不大,胜在毗邻皇城,地接贵气。还是明昌年间藩邸,先帝对他素怀敬畏之心,二十余年不曾拆卸。如今古柏蓊彧,花池妖红,弯弯曲曲的林荫道撒不下一丝月色,只有风灯里凌乱昏光在闪烁跳动。
宋君承早已轻车熟路,投了单红刺,常华照例被带到侧厢的屋子,便径自穿过狭窄石苔。上了岁数的老椿树妖魔一般张牙舞爪,带着幽澜香气,蠹蚋似的鼓爬了满满半面夜空。
木格湘妃竹的门板钉有天鸡饕餮,未闩,轻轻一推便被当头劈断。躺压着太师椅的男人眼眸半闭,面朝着一扇朱黑木窗,闻声弯唇道:“怎么,今日差人送去的药,阁老这就吃完了?”
赵殈留下了项平的方子,宋君承并不惊异,只是每必过夜,未免落得非议闲言,遂由赵府使下人带了煎好的汤药登门交递。窗外枭啁,窗里白昼,喑喑哑割人耳目,桌上摆的胆瓶九命却绽得兴盛。宋君承眼中淡薄,面上尽浮着谦和的温容。
“下官唐突造访,是为答谢王爷活命之恩。”
赵殈蓦地睁眼,旋即慢悠悠吐气,看向身侧案几上堆放的章奏。调过头来,谑讽益明:“劾章都在这里,没有副本投到北阙。”赵殈直起双臂,含霜带戟的瞳眸逼射目光,楔进他眼里,“你想让我给你。——拿什么换?”
宋君承走到对面的宽背椅坐下。
“但不知王爷要什么?”他轻轻开声,乌木柄的泥金倭扇在腰间缓缓垂晃,白玉孩儿坠折射出千般华彩。赵殈促狭地一笑,趿履下地,站在他面前。“左都御史,南台邦宪,”男人弯着腰身,几乎贴着他的耳尖低语,“肯给么。”宋君承只望着窗棂冬花:“好。”
赵殈这才真正怔忡了一瞬,霍然后退半步,抑着嗓子笑出声来:“宁有瑕而为玉,毋似玉而为石。纵是阁老几时做出那乘舆播越之事,本王也不觉奇怪了。”宋君承眼看他自顾自笑了一阵,扬腔道:“来人。”
绸布夏裙的丫鬟端着托盘叩门而入,赵殈往那上头斜瞥一眼,捧起磁碗几乎挨着宋君承微抿的双唇。宋君承向后躲了躲,笑道:“王爷是金玉体,怎生能轻贱自贬,让下官来罢。”赵殈稳稳抠着那碗底夔纹的托子,仍近了不退,道:“阁老是嫌我伺候得不好,还是怕淌了一道鸩羽?”
宋君承听罢淡淡一笑,就着赵殈横来的手,仰颈喝尽。
赵殈盯着碗中已见着药渣底儿了,松指桄榔扔在地上,边拔去他头角上的定簪边笑:“行啊。给人家看了,真像倾盖如故一样。”
宋君承垂了首没说话,接过玉簪眼皮竟开始发沉,执意踉踉跄跄地走进里间。赵殈帮他整治被褥,元螺钿七尺木榻铺着温凉玉簟,宋君承除了外裳,颅内已是一片昏蒙,阖睫靠住青缎裹的白瓷枕,就听赵殈开口说道:“安眠的方子加倍了剂量,前几日你睡不好,明天早朝就不去了。”宋君承仍闭着眼,赵殈想他已被催得睡去,正要迈步转身,身后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宋君承卖力伸了条胳膊,指着锦鸡胸背的官袍须臾,断续道:“保举补缺的奏本在袋里,”声音逐渐低迷下去,最后几不可闻,“空着名字,你自填上便是。”
待赵殈拣搜到那绢裱奏疏,这处流水阁外促起洄洑往复的脚步,踯躅在飞翘琉檐底。赵殈收了本子,入前厅拉开门,假石渗着股腕涓细的清澈瀑流,叮咚响在乌夜里。赵殈慢慢笑了,斜侧身,打揖道:“小王见过皇上。”
赵容浑身裹着燥闷暑气,沉森森瞥他一眼,眼里却像填了两汪黝黑潮寒。跨进门槛四下顾盼,袖下的掌背都攥出了青筋。“不知皇上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赵殈站在几榻旁倒茶,显得风霜的指头灵巧地翻着圆玉纽茶注,赵容猛地卡制住赵殈背身的臂膀,狠声道:“他呢?”
“您在门外都听着了,可不是?他要弹劾他的奏本,要封塞言路,”赵殈扬唇低笑,“总有代价。”
赵容被反抵着一寸寸推开,心腔一片冰冷。
赵殈持了那瓷盅子,递到他身边。教赵容挥袖打作一地碎碴。赵殈颇是可惜地说:“景德镇的鱼形窑变,损一件少一件,精贵得紧。”赵容冷冷道:“朝廷禁止人祭多年,皇叔不觉这有违法度么。”
赵殈便笑:“那小王倒要顶谢皇上天恩,免得何日籍家抄没,平白添了罪名。”迫近一步,看见矮了个头的天子眸充血丝,思量着反击而稍开的嘴间一排整齐的咬痕。赵殈微微垂首,直对他掐扼人喉颈般紧箍的眼神目光:“皇上,你可知方才宋阁老吃的是何物?”
赵容藏在屋檐下听看多时,话没听几句,直觉那二人诸般亲密,憋了一口疯劲儿阴沉沉启唇,扭曲了笑颜道:“晚蚕蛾?胡僧药?朕不请自来,搦着皇叔的兴致了?”
赵殈蔑嗤一声,复转了身去擒巾敷水。聒噪蝉鸣歇也不歇,斗大银盘皎皎下映,惨怛蛰人。赵殈径把浸透冰水的松江棉往面额贴擦,半晌不开声,朱律暑气蹿在脊梁上,赵容生了一背冷汗,喉头动了动,居左的方寸之地却忽如被峭寒霜风攫住,仿佛有冥冥的恐惧排山压下。
他紧紧盯着赵殈的侧脸,想避避不开,只能更用力地撕着袖内精软丝绸。兽面灯檠上明晃晃煊赫长燃,洒下一片瑰丽颜色。赵殈皱锁了眉,又缓缓舒展。
“河间治所行刺的箭上淬过毒,宋阁老活不过一旬了。”赵殈轻声道,有明黄火焰在烧灼蠢动,“皇上可知么。”
赵容怔然退步,喉口嘶嘶喃了几声,两眼失了神采一般惶直地钉在赵殈面上,脸色雪般惨白。赵容倏地偏了头去,不知措置地目光恍然投向水缸里的一支芙蕖。
真是个清吟难与洗妖红的模样,被灯台一照,愈发青翠欲滴、粉红明艳,招出一圈圈涟漪来。
翌日。
处置周宣和税监的诏令露布下去,连日摩拳擦掌的科道兰台竟一同噤声,少有三五本稀稀拉拉弹劾到座师的,便被轻易压下。只是次辅头次缺了朝会,妄测层出,群议浮喧。且并诏三件大事:一是吏部左侍郎姚澶、兵部右侍郎改户部申廷玠廷推入阁;一是右副都御史李植推升左都御史;一是两河工成,清口方畅,昏垫皆免,勅命赍有功银币,诰券各进官等差。
翻过了辰牌,宋君承仍至内阁视事如常,赵容也规矩坐在云台见了京臣,尔后钦阅奏章,闭口不提王府。
君友臣躬,俨然河晏一清。
承七却晓得这神圣天纵的主子,是如何面无人色地夤夜回銮,挑着一盏青铜豆静坐天明。
“文渊,”宋君承微微含笑,眉目间月白风轻,姿仪自若,“京师六年察典,又是秋闱在望,你与严彦卿,着实要殊费些心力了。”
姚澶正在下座呷啜子心茶,手里翻着分拣下来的书状奏章,闻言稍抬了眼,谦容笑道:“阁老身当枢机钧轴,履薄临渊,殊费心力这四个字,岂是我能当得起的。您在前面走,下官尽力跟便是了。”
上晌扩增阁员的消息甫一公开,多想着皇上欲分这宋辅相的权力,过专生隙云云,也有心明眼亮的揣摩出圣心,分权是虚,翌佐是实。申廷玠与宋君承同年,自不消说,姚澶当然亦看得清这份心思,否则单凭着功名资历,何以三年五迁,从六科廊做到入阁拜相?
宋君承靠着八宝绣垫,手腕边还搁放了一银壶礼仪房送来的奶子。听中使说是圣上下了口谕的,推拒不得,遂忖好教常华带着,送给那卧病不起的老首辅程体仁。程老先生当初站对了队伍,不仅为自己保住高官优俸,更是恩荫子嗣,礼敬不衰,存了始终令名。
白晃晃的金日头从面北的窗棂斜刺进来,迷人眇目。
夏去秋来,满树繁花打上黄叶,金水池里的鱼鲤翻着白肚鳍儿,懒洋洋和虾蟹争抢石罅。转眼到了七月中,浇了一季的松软泥土昼日爇烤,夜受降冻,皆已邦硬不堪。
宋君承身着兰藻轻薄布衫,肩上围了嘉禾褙子,就着一盏青灯录写拾遗所击、不获免者。门外笃笃叩响,以为是送药的下人,头也不抬,道了声:“进来。”
那人裹了一身秋夜凉寒,径自踱到他案头,站定便不说话。宋君承住了笔,抬起目来。赵容伸手拂落肩颈上沾的絮花,沉默半晌,道:“还没休息?”
宋君承怔忡一瞬,起身行君臣之礼。铺展开的袖袂蜿蜒在青石墁面,身后紫檀架山河屏风破了创子,补掇着鱼子金硬摺印字,粼粼泛光。
“你起来。”赵容弯腰扶他,眼眸晶亮,染着薄红天青的焰色。宋君承顺遂站起,与他走向书案下的一排长椅前,垂眸问:“皇上怎么来了?可是有甚么紧急要务,传召臣则是,何敢烦劳圣躬。”“我……”赵容顿了顿,轻道:“我来看看你。”
一时没了声。
赵容眼见宋君承揽袖抹茶,修瘦细长的手指缓捻玉注,眶里黑珠倏忽有了轮动。中山古国的连枝灯竖立在侧,正宜他低垂面额的角度,从纤长眼睫流过一泓朱色,直扬到微微上挑的眼尾,分外好看。赵容便顺着那一抹惹人眷注的绀红向上望,显得炽热的目光滞在他鬓角难察的灰发,还有眯眼时细细的线纹。
晃眼经岁,怎生过得这样快呢。
赵容无声凝看他笼罩一层柔暖光晕的侧颜,胸腔里的心跳紊乱而促遽,像五脏六腑都拧到一块去了,发寒发疼,扯心牵肠。
宋君承端了釉碗送递目前,惊唤回他的神智,却只隔着张茶桌坐下,眸色温软平和。赵容抿了抿唇,起先道,“周宣的事,其实也并非不能变通。”
宋君承摇摇头,缓道:“茂先是旬日前到的京,如今在中兵马司做得还好,终究自己犯的错,没甚么可怨。”
赵容端详着他的眉目,像要找寻分毫犹豫心非。可那话如神色般平静止水,涓然流出,道得峭刻绝情。赵容吹拔乳沫,停了许久才道:“你任过春闱主考,亲近的学生只这么一个,我不会苛责于他。”说着低眉啜饮一口,话锋转道,“二月以来,皇城暗紧,盘查出入,连一只黾蝇也休想擅离。——周宣若是替朕抓着符氏孽子,遑论将功折罪,日后便是鲲鹏远望,锦绣前程。”
宋君承默声须臾,温淡笑道:“能得皇上青眼相待,是他之福。”
赵容见他面目虽是无波,眼里已春冰化散,心尖便一阵阵觉得欢喜。阴霾驱了些,便生了胆气,慢腾腾攀着椅扶撑起身子,又想赵殈有没有将那日自己临访的事告知他,索性压下话,侧身蹭到他身边。兰香清郁,楼畔啼鸟,凛冷秋霜透过薄衣传到肤骨上。赵容略加踟蹰,张臂搂住他挺直的腰背。
少年异于成立的火热肢体纠缠盘绕,捂得发凉的周身回温。宋君承顿默许久,轻轻挣唤:“皇上。”赵容脸贴着他的肩颈,血冲涌上来,热得几乎暧昧了。清淡的唤声扎在耳廓里,像拿滚油从头淋到脚,又似一段坚冰寒浸浸地扑进赤焰中,要把人割开,刨出肺腑。
“济阶,济阶,”赵容凑在他耳边,“你别怕我……我会待你好。”
赵容静静等了会,忽然觉察出那逐渐攥紧的十指,慌忙放开了。“……臣惶恐。”宋君承闭上眼。
“此身此命,许国之诚,死而后已。不敢言他,不意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