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炮声裹着锣鼓家伙熙熙攘攘,在破落地回迁小区上空回响。离灵堂十来米处,是用废旧的木板、轮胎、木桶拼接的秋千滑梯。一堆小孩嬉戏着,发出能盖过去唢呐的分贝。
一边是万物凋零,一边是大地回春,也不怎么显得不和谐。似乎是生活本该有的样子。
二狗子此刻正煎熬着渡过人生第一次双膝跪地终日。拜一拜零七八碎的人群,虽然认识的没几个;巧妙地添一添香火,尽量不要让烟火熏燎到自己;没人的时候直一下腰板,让屁股坐到脚后跟歇一歇。二狗子悲痛不足,劳累有余。孩子的欢笑夹着往来亲朋的哭丧声音围绕着二狗子少年早谢的脑门转啊转,转的二狗子眼冒金星,望着奶奶的遗像出神。百无聊奈咂摸起冗长地往事……
有记忆的时候奶奶就是个傻子,听大多数人说的。奶奶是为了看住有外遇的跑油罐车的爷爷,时常跟车。好死不死,也不知是否爷爷有意。奶奶行车途中路边上完厕所回车上的时候,爷爷脚快一步点了油门。偌大地油罐车带翻了半截身子上了车的奶奶,好死不死又磕到了马路边的石头上。睡了三个月的觉再睁眼,奶奶就成了傻子。
在童年二狗子看来奶奶是傻的出类拔萃地。奶奶会做饭,会洗衣服,会偷偷把好吃的橘子藏起来。二狗子看来,能把橘子藏起来只告诉大她七岁的小叔,已然是高智商了。奶奶唯一的问题,就是经常说不出自己想出来的词。比如二狗子会把苕帚藏起来,等着奶奶扫地的时候满屋子找,然后问她要什么。每当这时候,奶奶脸上不急不燥。三寸金莲的小脚却一直来回踱步,嘴上很小声地嘟囔着一些听不明白的声音。直到嘴角都是白沫,跟二狗子最爱吃的大闸蟹一样吐着泡泡。
除了这件事之外,二狗子能和大闸蟹有关的只能是礼拜天,这都是她用信仰换回来的。还是听大多数人说的,奶奶没有睡那个很长的觉之前,是个妇联主任。地地道道地共产主义,无神论者。也没听说从何年何月,总归是那次醒来以后,奶奶就是基督徒了。从每天的祷告当中,二狗子深知自己的不耐烦。每每微微抬起头,眼睛眯开一条缝。总能发现一同被奶奶“胁迫”的爷爷和小叔,双膝跪地,下巴往上却抬的笔直,被慑了魂似的盯着天花板。从他们的眼神中二狗子明白了奶奶信仰的真挚和全家的不耐烦。
青石板的路,夜空的繁星,沿途的溪流小河,走再快也跟不上的奶奶,再多也是废话的圣经。从二狗子会走路起,每个做礼拜回来的夜晚都会有大闸蟹。即使日后初三那会儿二狗子谈恋爱耽误的日子,爽约去教堂。奶奶还是做完礼拜回来后,老老实实蒸上一锅。奶奶总觉得二狗子能去教堂是个令她骄傲地事情,虽然她会把橘子藏着给小叔。就好像你始终想取悦一个人,他却没时间看你。另一个人始终和你有说有聊,只图你两只大闸蟹。这么淳朴的人你能不搭理她吗?毕竟大家都要活着。
一个为大闸蟹活着,一个不知道为啥活着。总归都是莫名其妙。
二狗子是个自小缺家教的人,缺的几乎等于没有。童年的生活就是常年在外放浪形骸,变着法儿的自己和自己玩。
挖个一两米的洞,找个塑料布盖上再加点浮土。躲的远远的,等着随便人或者动物掉进去。捡完整个家属楼的垃圾,堆的高高的,一把火烧一个下午。穿一身黑,熬到下半夜。往说二狗子妈妈跟男人跑了的那些人窗户上扔砖头,再一溜烟的跑被窝里装睡着了。
有天,二狗子发现爷爷床底下那罐万能胶是能烧的着的。跟捡了个宝贝似的玩了一整天,十来公分高的满满一罐子,到了月明星稀的时候,已经快见底了。二狗子灵光一闪,开始手指头蘸着往地上一笔一划的写了个家字。火机一点,地上的字窜出半米高的火焰,好看极了。顺便,也把二狗子蘸着胶水的手指头烧的五彩缤纷,见了骨头。
次夜,二狗子手指头涂着厚厚的黑狗油,脸上印着亲爹的五指山,疼痛难忍。就着煤油灯的光,侧躺在床上看着家里的耶稣受难图,偷偷留着眼泪。奶奶那晚没去教堂,用扇子扇着二狗子的手指头一夜。那次之后,二狗子知道奶奶心里肯定不是最疼她的,因为她还是偷偷把橘子给小叔吃。但奶奶肯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对谁都好。
日子一天天的从众人的睡眠中溜走,二狗子出落成了大姑娘,十余年在外谋生,甚少回去。
只记得奶奶的头发越来越白,有染黑,又花白,又染黑,最后索性全白了。
只记得奶奶的肚子越来越大,个子越来越矮,最后吹气球一样的肚子有神奇地缩了回去。
还记得每年的年夜饭奶奶都在饭桌旁默默的忙碌着,9岁进王家门的童养媳,裹着三寸小脚,一辈子没上过饭桌吃饭。最后老的饭也不会烧了,见人也不说话。自己盛碗饭,默默地坐在离饭桌很远的地方。看着子子孙孙推杯换盏,偶尔高兴的时候,奶奶也放下碗筷,跟着笑一笑,不发出声音。有那么十来年,奶奶已经不去做礼拜了。
奶奶走了的前几年,二狗子回家乡结婚了。二狗子时不时看望奶奶,单就谁监督奶奶吃血糖药的事情大家经常争吵。年轻的没时间,年老的不信西医。奶奶的药也是五花八门,跟着谁过就吃着谁的。偶尔爷爷高兴了,还给几块甜的发腻的糖。二狗子买的无糖的食物奶奶从来没吃过,因为爷爷说不好吃,最后都扔了。最后的几年,奶奶经常大小便失禁,二狗子能做的,也只能是隔三差五去给奶奶洗洗擦擦。
离现今最近的一个春节刚过,奶奶双脚瘫痪了。当日二狗子拉着奶奶进的医院,直接就被送进了ICU。
第一天,诊断结果是高血糖引起的急性脑梗偏瘫,左半身失去知觉。因为年轻时的脑损伤,即使存活了,也很难有自理能力。家人满坑满谷的堆满病房,首当其冲数落地就是爷爷不给奶奶按时吃药。爷爷唯唯诺诺地蹲在一旁小声嘀咕:“之前找过一个中医吃他那个中药就好了。”
当天晚上奶奶始终昏迷不醒,阶段性的高烧。二狗子陆陆续续送走给奶奶歌功颂德以及数落爷爷的家人,不断地给奶奶换毛巾冰敷,一夜未睡。
第二天,奶奶开始醒了,有自主吞咽能力。七大姑八大姨争相过来喂食,奶奶也是睡了吃吃了睡。一句话没有说过。尿布一张又一张的换,把病房厕所里堆得和小山似的。家人让二狗子回去睡个觉,二狗子看了看众人手忙脚乱给半身瘫痪的奶奶,巴不得拧成个麻花,摇了摇头,去水房打热水去了。爷爷骑着电动车过来时不时过来看看奶奶,被几个亲戚数落了一通。八十多岁了还骑车,尽给家里人添麻烦,摔了谁负责?又吵了一下午。
第三天凌晨,二狗子趴在奶奶病床前,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奶奶能动的那只手慢慢的摸着二狗子的脸,仿佛老树皮在脸上刮过来刮过去。二狗子借着月光看着奶奶歪斜了半边的脸,奶奶的眼眸很大,周围泛着一道白圈,反射着月光很像小时候玩的猪油弹珠。奶奶嘴极力地动了动,另外半边还是耷拉着。二狗子凑耳过去,奶奶说出了住院直到离世唯一的一句话:“要死咯,这次。”二狗子抹了抹奶奶的眼泪,随着奶奶的哼哼声轻轻拍着奶奶的背,一会儿各自又睡去了。
第三天,医院提出转院的建议。家里一众老小又都来了,医生的大致意思是,医院治不好,最好是转院,但转院存活几率也不大。只有二狗子极力劝说转院,至少还有希望,何况全程医保,家里也没有经济负担。姑妈一家子的意见就是拒绝转院,意思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转院途中有危险,谁负责?二狗子这辈子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有人负责?父亲和小叔一直说再看看再看看,二狗子深知再看就得去火葬场看了。
下午,姑父又来了一次,说问过医院的副院长了,说转院也没用。二狗子问,那个副院长是内科的吗?姑父说不是,眼科的。二狗子又问,那奶奶的病历他看过吗?姑父说,没有,不用看的,他们都知道的。医院每年有指标,尽量减少医院的死亡率,才蒙你转院的。二狗子不说话,她深知说什么也没用。毕竟自己也不能独自带着奶奶转院,这里很多人都比她和奶奶要亲。何况即使她打包票——奶奶活下去以后生活不能自理,她独自承担。也不会有人信的,她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
第四天到第十八天,二狗子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家里人轮流过来喂饭,偶尔有亲戚过来送个几百块钱。二狗子醒了就帮奶奶换换尿布擦擦身子,时间越往后,忙不过来的事情就越多。每天除了换尿布的时候日常清洗测血糖测体温,还得全身擦洗一遍防止褥疮。周期性高烧的时候要不断地换毛巾物理降温,防止高烧对大脑的进一步侵害。轮流挂点滴的手脚要来回揉,然后热敷,好继续下一轮的点滴。自己在陪床上睡觉的时候,嘱咐好前来换班的家人如何照料奶奶。当药水的剂量越来越大,人手再多也揉不开的时候,二狗子知道奶奶的日子近了。
第十九天,奶奶打不进点滴了。大家把奶奶接回了家。二狗子呼吸着久违地空气,觉得这个事情快要结束了。洗了个热水澡,客厅睡了一觉。半夜唱戏似的哭声把二狗子吵醒了,二狗子知道奶奶已经走了。门口看了看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的奶奶,二狗子又回屋睡去了。
第二十天,二狗子双膝跪地,悲痛不足,劳累有余。望着奶奶的遗像出神的她觉得此刻地一切已然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要跪着就好。哪个亲戚抠门只给了200块钱份子,哪个亲戚根本就没有来,哪个亲戚哭的好假身前和奶奶一直关系都不好,哪个亲戚一直在夸奶奶苦命了一辈子,是个极好的人。都和二狗子没有关系。二狗子想着跪完这几天得给爷爷买个血糖仪,再带着他去体检一下。毕竟话得有人说,事情也得有人做。总归是大家都忙,谁也不闲着。。。
20181203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