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鹿门
——孟浩然与《春晓》
(一)
1300年前,唐朝,湖北襄阳,鹿门山。
襄阳是荆楚文化的发祥地,自古名人辈出,人杰地灵。1300年前,又孕育了著名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公元689年—740年)。襄阳“一江二洲三山九河”,有襄水汉水,又有岘山鹿门山,鹿门山尤为著名。年年岁岁,山中鸟鸣、落花、微风、细雨,每个春天都有,只恨无人赏鉴。可是1300年前,当诗人孟浩然住进山中,这一切就都有了非常的意义,清山秀水的鹿门与风神散朗的诗人相聚,鹿门的鸟从此永远吟唱在诗歌里:
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晓》是孟浩然早年隐居鹿门山时的诗作。鹿门山风景峭丽,孟浩然隐居此山,有近水楼台之便。一般的隐居,大多是人到中年之后,是经历沧桑、入世既久后的幡然醒悟。但孟浩然其时才23岁,正宜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然而孟浩然却隐居了。隐居的原因似无定说。有说是孟浩然因为爱情与孟老爷子吵翻,离家出走;也有说是孟浩然是为了锤炼心性积淀学养。闻一多认为,孟浩然是为着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完全是性格使然。不过,孟浩然这最初的隐居与他人生后半段的隐居毕竟不同。其时一同隐居的还有好友张子容,一年之后,张子容应考出山,不久孟浩然就也结束隐居,开始了较长时间的漫游干谒生活。
孟浩然一生求官不得,一生率性而为,一生心中不宁,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一方面他秉承儒家思想,才华既高,就希望经世致用不负盛世,然而科考不中,求官不得,终身布衣飘零;另一方面他又本性清静率真,孤高淡泊,“虽然始终抱有用世之志,却在仕途上遇到需要加力的时候不够主动,更不愿意牺牲个人品格折腰屈从”,于是最终只得回归早年的隐居。观其一生,始终处在仕进与隐退的纠缠之中,郁郁不伸其志,反倒是青年时代鹿门山中的一段隐居成为他最快乐最惬意的时光。
政治上的无从建树恰恰成就了作为诗人的孟浩然。唐代诗歌成就最高的是李杜,杜甫是李白的粉丝,李白呢,则是孟浩然的粉丝。孟浩然是唐代诗人中的明星,终唐一朝粉丝不断,一方面缘于他的人格魅力,一方面缘于他的诗歌艺术,“清诗句句尽堪传”(杜甫)。对孟浩然的诗歌,历代多有评价,南宋吕本中“自然高远”最为贴切,另北宋蔡传“冲淡中有壮逸之气”也很有见地。大致说来,孟浩然的诗多写山水田园,表现心灵的洒脱自在,诗风清淡自然,体现出一种从容、闲淡、飘逸的神韵。
(二)
孟浩然去世后,他骨灰级的粉丝同时代的襄阳同乡王士源为他编定了诗集《孟浩然集》三卷传世,搜录了他的诗作200多首,还为他作了一篇小传。在孟浩然的诗中,《春晓》未必最好,但却传颂最广,最为人称道。现代社会过于喧哗躁动,人很难保持内心的宁静,读《春晓》,与孟浩然同眠鹿门,听鹿门的鸟啼,看山中的花落,可使我们远离喧嚣,在精神上隐居,深刻体验生活的真切。
《春晓》是一首简单快乐的小诗。这里的“简单”有三层意思:一是指其语言,浅易明白,近乎口语,宜读宜诵,毫无理解的困难;二是指其内容,是常人都经历体验过的,没有理解上的隔阂;三是指其表达的情感,单纯透明。至于“快乐”,主要是就情感而言。《春晓》截取的是隐居生活中极细小的一个片段,表现的是一个春天早晨诗人刹那之间的情思,“尽管伤春惜花,但所展现的,仍然是一幅愉快美丽的春晨图画,它清新活泼而不低沉哀婉”(李泽厚),是诗人惬意生活的一幅剪影。诗人快乐,读者又何尝不快乐?读这样的小诗,可以使人忘忧。简单而快乐,这样的诗非常贴合孩子单纯的心灵。唐诗传世大约50000多首,《春晓》与李白的《静夜思》、骆宾王的《咏鹅》是最适合孩子启蒙学习的三首诗。
《春晓》还是一首自然精致的小诗。
先说“自然”。一是指语言明净清新,朗朗上口,不事雕琢,不加修饰,是天籁之音,是“纯天然语”。二是指内在文气鲜活而不僵硬,畅达而不滞涩。全诗四句起承转合,纯是诗人思绪的活泼泼流淌,了无隔断:山中清晨的鸟鸣唤醒甜睡的诗人,忆起昨夜的风雨,于是就想该是遍山落花了。《诗法易简录》里说“亦具一气流转之妙”,《唐诗笺注》评价说“诗到自然,无迹可寻”,《唐诗解》说“如此等语,非妙悟者不能道”,这些评述涉及到文气、语言、表达诸多方面,都是赞扬《春晓》写得自然,行云流水一般。同是写春雨,杜甫有一首《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这首诗体物精微,细腻生动,但各联之间思维不够连贯,诗人不在诗中,与读者一样站于诗外,文气流转不够畅达,虽然写得用力,但全诗还是缺了自然飘逸的神韵。《春晓》则不同,诗人就在诗中,诗人的情思形成诗的内在气脉,“一气挥洒,妙极自然”( 施补华《岘佣说诗》),写得轻松、率性。
《春晓》自然之中又精致无比,就如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处处玲珑剔透。从内容上看,“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是写清晨,但止于点出“啼鸟”;诗人随即捺住笔势,“夜来风雨声”转而回溯昨夜,但依然只是轻轻一点;“花落知多少”回到清晨,写诗人的担忧,这种担忧可能昨夜风雨时就已产生,只是清晨更加明朗。笔法摇曳多姿,诗意层次繁复,而又余韵悠长。从艺术手法看,“啼鸟”“风雨”从听觉写景,而一实一虚,一让人喜悦,一让人担忧;“花落”从视觉写景,是诗人生活经验自然产生的想象,是虚写;“啼鸟”“风雨”是动景,“花落”就过程来说是动景,就结果而言是静景。多角度写景,虚实结合,而情思对比分明。就传达的情思来看,全诗总体是快乐的,但四句又各有不同:“春眠不觉晓”表现的是闲适,乃至有些懒散;“处处闻啼鸟”表现的是惊喜和愉悦;“夜来风雨声”表现的是恍惚和沉吟,“花落知多少”表现的是淡淡的怜惜和伤感。四种情思流动更迭,诗人不作任何修饰,只是精确地白描。
《春晓》不写鹿门山独有之景,只以寻常景色入诗,即所谓“即景会心”,不过究竟是山中之景,有山中特色。忽略了这点,感受可能就不够深切。譬如“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为什么强调“处处”呢?因为诗人是身处鹿门山中,不是寻常村落间,也不是喧闹都市中。山中树多,层层叠叠,鸟啼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前后左右彼此颉颃,相互应和,此起彼伏,当然是“处处”。既然是在山中,则树木蓊郁之色,啼鸟雀跃之态,都可以想象,而山中的热烈、诗人的惬意读者也自能意会。同理,“夜来风雨”也是山中风雨,“花落多少”也不只是指一树一地,当是对鹿门遍山而言。这样理解,才恍然发觉,《春晓》虽是小诗,境界原也宏大。
孟浩然隐居鹿门,究竟住在哪里,住所如何,今天都不得而知。虽然今天鹿门山有景点“浩然亭”,但十有八九是后人附会。私下揣度,诗人大概也会选择一处既安逸方便来去又幽美林木阴翳之所,这些在《春晓》里可以验证。
今天,诗人已经远去,鹿门山也只能遥望,但《春晓》却可时时吟诵。读《春晓》,与诗人同眠鹿门,可得浮生一大闲!
2020-7-3初稿,7-5基本定稿
附注:
在襄阳,“一江”指“江河淮汉”之汉江;“三山”即城市北部的团山、城市东南部的鹿门山,以及襄阳城南、西部的群山统称的岘山;“九河”为:襄水河、护城河、七里河、小清河、连山沟、浩然河、淳河、滚河、唐白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