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就是一个笨蛋
——题记:堂哥说:你就是一个笨蛋。不光你笨,你全家都笨;这么好喝的羊肉汤你都不喝,你以为你什么样的家庭呢?切——
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姊妹五个,妈妈腿脚残疾,爸爸年纪也大了,生活的担子压弯了他原本挺拔的腰身。到我上大学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再加上我们家在闭塞的山区,除了土里刨食,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导致常年受穷,家人都破衣烂衫,只能勉强吃饱肚子,我们的学费都要靠借。
我爸只有一个弟弟,家里孩子更多,也更穷。但叔叔家的哥哥姐姐们上学的少,老早辍学开始打拼,所以到我们还没成年时,哥哥们都结婚生子了。他们每到农闲时就到外县卖糖葫芦,拖家带口卖一个冬天,开春再像候鸟迁移一样,回家种地,一年的开支都有指望了,日子过得轻松快活。听村里人闲聊,四哥每年都能挣很多钱。但他从来不孝顺我叔叔两口,不但不管老人,还经常给他们添堵。
那年我上大一,早早放寒假回家了。我曾吵嚷着去打工,但没找到合适的工作,爸爸说过春节是团圆节,不让我在外辛苦受罪,所以没找活干,就在家闲着。过春节时,四哥从外地回家过节,他给爸爸说,可以带我出去卖糖葫芦,等寒假结束时,给我一笔钱作为工资。他没说给多少,我爸爸也没好意思问。他想,四哥是想以这种方式帮助我家呢,所以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他笑眯眯地回来问我:“要跟你四哥去吗?就在隔壁县城,不远。”
我有些犹豫。我四哥在家里脾气暴躁,结婚后经常和我嫂子打架。站在男方家的角度看,当然怪嫂子不好。但我隐隐约约感觉,并不能全怪嫂子。他自己不但脾气不好,还言语尖刻,自私自利不说,还没有人情味。但我也只是私底下这样认为,毕竟我们之间差了好几岁,基本没有共同相处过,从心里说,我还是喜欢堂哥们。平日里,几个堂哥都很关照我家。跟着他走,一定没有问题。就是因为我们都太相信他了,所以等到我跟他走后,受了许多精神和肉体的折磨。
四哥说,大年初一是市场旺季,让我跟他走。但嫂子却没去。当时我也没多想,只是纯粹地激动。啊,我也要出门挣钱去喽!再不用爸爸这么辛苦地挣钱喽!
想不到四哥这么小气,去邻县五六十里路,他舍不得让我坐车,而是让我骑自行车去。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追赶他。他骑着三轮车,跑得飞快。等回头看不见我的身影后,他就减速等等我。大年初一一大早,我们走在国道上,竟然没有一个人。柏油路舒展展的蜿蜒到无尽头的地方,我眼前只有黑色的路面,路两旁光秃秃的绿化树。是啊,在万家团圆的日子里,谁一大早为了钱挣命呢?也许只有四哥了。一旦我气喘吁吁地赶上来,他立马一加油门跑远了。我再拼命蹬着车子追赶他。追赶了一路,被他吼了好几嗓子,都是责怪的话。他瞪着眼睛嚷着:“你干什么能行啊?走个路都追不上?”尽管心里不舒服,但想想未来的寒假里我们朝夕相处,闹僵了也不好,我咬牙忍下委屈,也责怪自己体能不好,几十里路累个臭死,把棉袄棉裤都打湿了,内衣直接贴肉上。
到了外县的县城里,我两条腿麻木地几乎没知觉了。头发稍向下滴水,眼睛被汗湿的都睁不开了,一副狼狈样子。他速度慢下来,从宽阔的马路拐到一条胡同里,然后七拐八拐地进了一户农家院。我跌跌撞撞骑车跟上。
这家人男人不知道是干什么工作的,女人是在商业街卖儿童玩具的。我们去了就进了西屋。听四哥说,堂屋主人住,他和我们村的杨家启一家租住了西屋。我进屋一看,屋里满满当当堆满山楂筐子,一直摞到天花板。地上乱糟糟堆满生活用品,还有摆放的几筐串好的山楂串,还有歪歪斜斜摆着的几个简易小板凳。锅碗瓢盆和水桶,也不怕脏,随便堆在墙角。我这才知道,在外打工经商的人,生活都很苦。他们把生活成本压到最低,只要能维持温饱,其他都可以省略。
西屋只有二十个平方,除了三面墙堆满山楂筐外,还住着杨家启一家四口,外加我四哥家两口。他们没有床,晚上睡觉时把墙角堆放的铺盖展开,凉席在地上一铺,外加一床破褥子,盖一床被子,就是他们的床。大家每个人只能占一点点空,人挨着人,保证能翻身就行。现在我想,他们所有人挤在一起,夫妻之间肯定是没有性生活的——没有条件啊!
杨家启的女儿十八岁,儿子十六岁,都不上学,跟着卖糖葫芦。女儿听话,安安静静的一个小姑娘,又听话又能干活。儿子毛手毛脚的,经常闹情绪不干活,他们一家人都睁只眼闭只眼。带他出来纯粹是看着他,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老家里,也没指望他干活。
他们住在这里,已经很挤了,外加我一个,怎么住呢?在村里,杨加启给我叫妹妹。我爸爸和他爸爸关系好,但我却比他女儿大不几岁,他两口子也没把我当大人对待,所以言语上有许多怠慢。他们以为这是熟人之间的开玩笑,其实对我来说就是侮辱和轻蔑。但四哥也跟着奚落我。这种现象是从大年初一晚上开始的。
因为我家穷,我买不起漂亮衣服,就连像样点的棉袄都没有。在老家上高中时,我随便糊弄着穿妈妈做的老棉袄。妈妈手拙,做的棉袄又厚又丑,还不合身。在学校穿上简直太怪异了,像鹤立鸡群似的。后来我实在没办法,不忍心向家里要钱买棉袄,就向已经结婚了的大姐要了一件丝棉旧袄。这衣服虽然是地摊货,颜色难看,里面还是黑心棉,但至少比妈妈做的合身。在大学校园里,大家一看都知道我家穷,要不谁穿这样的破袄呢?出于教养,大家都不点破,反倒更同情和敬重我。而我们村里的熟人,却拿我的旧袄开玩笑。
杨家启调侃说:“嘁,你什么大学生?莫不是野鸡大学?哈哈,我听说,交钱就能上大学!你可别给我装知识分子,值几个钱?就看你这身行头,连五十块都不值!说你是大学生,打死我都不信。大学生我见过,刚放假时,从车站下来一批,都穿得人五人六的,哪像你,破衣烂衫的。你别在外面给我们村里人丢脸啊?”
我急赤白脸,自尊心严重受挫。没想到他家里人都附和着笑话我。他老婆说:“妹子,你真是大学生吗?如果是,能干这么下贱的活?我儿子闺女都不让他们上学,花那冤枉钱干嘛?像你上个野鸡大学,有啥用?毕业后能找到活干?”
她家的两个孩子得意地哈哈大笑。我生气地说:“跟你们没法说。我别说是上正规大学了,就真上野鸡大学,好像也和你们没关系吧?毕竟学费是我爸爸交的,你们可没管过我……”
没想到四哥对他们的奚落,不但不帮助我解围,还给他们帮腔,一起笑话我,打击我。看他那轻慢的表情,我才知道,原来他对我家的孩子竟然充满妒忌。他大声大气得打断我的反击,表情讥讽地说:“和他没关系,但和我有关系。你上学的时候,我大爷来我家要借两千块。切,我有两千借给你填坑?我才不傻呢。不借怕我大爷面子上过不去,我就借了五百块钱,把我大爷打发了!”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刺耳?当时我还年轻,刚虚岁二十岁,要面子的时候,猛地听到他以这么轻慢的口气提到我爸爸,心里很难受。我爸爸要面子,他借钱挨了难看,从来没说过。他总乐哈哈鼓励我:“闺女,好好上学。爸爸别的本事没有,学费我能交上,生活费可能要委屈你一下,少花钱。咱在大学里争取多学点知识!”这么伟大的父亲,却让亲侄子在背后这么轻慢啊!这是我从来不知道的。
不是我邀功,叔叔家真的应该感谢我爸爸。当年叔叔结婚后,根本不知道过日子,每天吃喝玩乐,我爸爸没少操心。后来我堂姐刚生下来就得黄疸,差点病死,是我爸爸挑着担子,一头挑着她,一头配着石头,每天走几十里山路去看病,后来才好了。他家有任何困难都是爸爸给帮忙。他家孩子从定亲到结婚生子,都是爸爸跑前跑后忙。叔叔四十岁就得了肺结核,不能干活,不能生气和劳累,都是我爸爸帮他跑腿操持。他不但不感恩,原来心里还记挂着仇恨呢。
四哥和爸爸的过节是因为,爸爸阻挡了他的爱情。他看上三嫂子的亲侄女,要和她结婚。爸爸很反对,说在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亲上加亲还免辈分,实在不合适。于是叔叔也跟着反对。四哥一怒之下,随便找了一个女人结婚。就是我现在的四嫂子。他把不幸福的原因归结到我爸爸拆散了他的婚姻上。现在,我跟他出来,他就把恨记到我身上了。
我看他们都这个认知,说我上野鸡大学就野鸡大学吧,我懒得理他们,就埋头干活。我们白天要把山楂串起来,晚上去夜市卖。我们坐在简易小板凳上,手不能闲地串山楂。尖头的竹签,最上面串一个最大的山楂,向下依次类推。只有山楂串好看了,才能好卖。在串山楂时,杨家启又笑话我胖,占地方大,话语里很欺负人。我说,我胖怎么啦?妨碍你吗?结果四哥说:“你家都那么穷了,还吃那么多,你好意思吗?如果不是吃那么多,你怎么长胖的?”
别人说我难听的话,我可以不介意,但堂哥老是打击我,就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骑车就走,再不回头,可想想能挣一笔钱,能减轻爸爸的负担,我就生生忍住了。
晚上,我们到夜市上卖到半夜,等游玩的人都走光了,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出租屋。四哥给了房东一百块钱,让我一个人住在厨房里,那里有张破旧的木板床,算是对我的特殊关照。他说:“我对你好吧?你嫂子来,我都让她睡地板。你要珍惜啊!好好给我干活。”
我想,后面半句才是他的肺腑之言。
初二那天早晨,和他熟悉的王二送他一挂羊肠子,他乐颠颠做成羊肉汤。我不吃羊肉,而且还过敏。我吃过羊肉后,身上起红疙瘩,痒的钻心。我哀哀怜怜说:“四哥,我不能吃羊肉。过敏。”
他冷笑着说:“别装啦。别人以为你是大学生,把你当娇滴滴的大学生看,只有我知道你的老底。你妈妈是残疾人,你家穷得吃不上饭。你跟着我出门,有羊肉汤喝,你还给我装模作样,当公主?哈哈,那好啊,我们以后不做饭,天天喝羊肉汤!”
从那以后,他果真不做饭了,顿顿热羊肠子汤喝。他喝得不亦乐乎,我却吐得昏天黑地。到了第三天,四嫂子来了。他转变了打击对象,对嫂子出言不逊。四嫂子喝羊肠子汤时吐了,大声说:“小四,羊汤都臭了,还喝吗?要死人的!”
他抬手打了嫂子一巴掌,正打在头顶。嫂子的眼泪顿时下来了。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市场上,她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小四,你就是一个死变态。我说羊汤臭了怎么啦?要是小妹喝坏了肚子,你怎么给大爷交代?”
他一听,生气地骂她:“就你乌鸦嘴!她病了她该!一会说过敏,一会装吐,她太能作啦!”
我真想扔下糖葫芦,赶紧走,我一刻也忍受不下去了。嫂子眼泪刷刷得拉着我的手:“妹子,看我面子上,别走!别让你四哥成为大爷眼里的不孝子!大过年的,你看……”
为了嫂子,我留下来了。但晚上,我肚子疼得仿佛连腰都断了,不但上吐下泻,还发烧,浑身长满红疙瘩,抓烂了皮肤,心里都痒。我一个人在厨房里难受,实在忍不住了,才艰难地爬到西屋门口打门。嫂子听见问我,我说难受,病了。四哥生气地大吼:“装什么娇气?以为你是什么身份呢?”
嫂子担心地说:“快去看看。我说羊汤坏了,你非给她吃……”
他这才气急败坏地出来看。我匍匐在寒冷的门外,已经半昏迷了。他吓得惊慌大叫:“妹子,我错了!你醒醒啊……”
等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挂点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