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心非心》下卷:14.偶遇

14.偶遇


1

临近期末,王宇提出大伙要好的几个聚一聚,算上叶秋一共四人,众人在城里吃过晚饭后便沿着大道散步。

“时间还早,嘿,要不我们去附近的夜场逛逛?”走在前头的王宇突然扭过头来,说道。

“听说夜场的消费都很高诶。”叶秋有些犹豫。

“嗨,只是去看看罢了,又没让你真的消费。”

叶秋哑然,只得随往,穿过马路,转进一条昏暗的巷道,暮色暗淡的光线勉强投放在尽头处的门匾上,上头用绚丽霓光刻着“xx时代”四个大字,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身着西裤白衬衫的男子,当有人从外进入时他们都会屈身点下头。“这个名字怎么在哪儿好像听过?”叶秋沉吟道。

“进去啊,杵啥呢?”

王宇用手指在叶秋背上捅了一下,叶秋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不是十足的‘好男人’嘛?今天咋还带我来这种地方,不怕女朋友知道啊?”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王宇一脸神秘地说。

夜色降临得很快,而随着夜晚的推进这里也变得越加热闹,不时会有年轻的男男女女钻入其中,头发黄的绿的红的都有,看那脚上的装饰,男生们是凉鞋跑鞋不一定的,而女士们则通常以高跟鞋为主,唯一的区别就是跟的高低,再说身上打扮的话,男孩们通常会赤裸臂膀以展露初具规模的肱二头肌,在肱二头肌的另一侧纹着黑色的图案,或龙或虎,或刀戈剑戟,总之就是一切能够让路过的女孩们眼前一亮的东西,若是穿着长袖也会把袖子撸过肩头,好不炫酷;对女孩们而言,在那双“哧”着地砖就发出咚咚响的高跟鞋以上是一小截勉强包裹住臀部的小花裙子,黑色的花边之下是一对雪白的大腿,再配上扭捏着身子的走姿,左摇右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每一秒钟都会有无数双眼睛在上面扫过。


叶秋有点儿不适应这里的场合了,他转身想要出去却被王宇一把拽回。

“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呗。”

硬着头皮往里走,越走得深了越感觉这通道跟个黑洞一般,又深又黑,而随着走在前面的王宇推开最后一扇门刺眼的亮光才终于涌进来,像闪电撕开漆黑的乌云,与之一同涌来的还有如决堤洪水般震耳欲聋的声波——

不是普通的灯光,是无数穿插在中央大厅里五颜六色时刻翻转的光柱,它们的颜色就和在门前看见过的男女孩子们头上的发色一样丰富——黄的绿的红的,而当它们直射向你眼睛的时候,若不躲闪你会见识到什么叫真正的刺痛。

也不是普通的声波,是宛如实质般填满了整个舞厅的电音的海洋,它们占据了这里的一切,甚至包括你体内,你能感觉到心脏在随着声波的频率而跳动,就像被人拿绳子箍住,在一下一下地拉扯,忽而抬起,忽而跌下;也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在随之起伏,耳中的鼓膜像是随时都要崩裂,你几乎能在巨大的噪音中听清楚那声音源头——音响里的每一处异样:哪里声音沙哑,何处破音撕裂,甚至包括音孔里夹杂的细小的灰尘你也能辨得一清二楚。


但是这样灵敏的听感却不能让你辨清身边人说的话语,即使是就在耳边还得扯着嗓子吼才行,叶秋一直没发现王宇在身后叫了自己半天,直到被推了一下,王宇一边张大着嘴巴嚷着什么一边用手挥舞做着示意,完后往里边走去。两边都是簇拥在一块摇摆着的男孩女孩,笼罩在一团迷离的烟雾中,头顶的光柱时而会从他们脸上扫过,会有片刻的光亮,然后,昏暗的烟雾会再度将他们吞没。叶秋艰难地拨开一具具摇晃的身体,每一个人都被包裹在持续变幻的光晕中,在前面被推开,再于身后重新合拢。

一直走在前头的王宇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把嘴巴贴在叶秋的耳朵上说了一句“带你见个人”。

“谁?”

叶秋很疑惑,但等他问出口时王宇已经回过头去,只伸手指了指正前方一舞池的方向,叶秋顺着手势看去,里面同样是笼罩在一团朦胧的烟雾之中,但依稀能看见池中有三个只身着背心短裤的女郎,舞池中正源源不断地升腾起烟雾覆拥在她们的身上,在灯光的照射下或黄或绿或红;这舞池要比平地高出半米左右,这样那些在池中表演的女孩们就能被更多人瞧见,而这样的舞池在整个大厅约有八九个,每一个池子里都是同样的配置,在池子四周又是簇拥在一起把过道堵塞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全都是年轻的男男女女,在足以震颤鼓膜的电音下,在五颜六色的灯光和不断升腾的烟雾中,他们全都摇晃着头颅,扭甩腰肢,在台上主持人拿麦克大喊“一起嗨起来”的声音中,一起欢呼,一道沸腾!

走得近了,叶秋才看清那舞池的模样,边上四角各插有一根银白色钢管,而投心表演的女郎们每隔一会儿就会站回边上的钢管旁,绕着钢管扭曲着腰肢——好似一条妖娆的美女蛇,而台下则是众多翘首盼望的看客,其中不少人都会拿出手机拍摄,甚至偶有一些人还会不厌其烦地寻找某种希望的角度,手伸得老长,巴不得能贴到人的肉上去。

老实说,叶秋不知道该称呼她们为女孩还是女郎,头部以下,她们穿着暴露,动作娴熟,一举一动极尽妖娆,也并不介意看客们有些甚至过火的举动,而当视线移到她们的脸上时,那稚嫩的面庞分明是好些年纪比自己还小的。

叶秋想离开了,却又被王宇拽住了手,耳边再次响起声音:“等一下。”叶秋随着王宇的指示看去,霎时间呆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一个他初入大学就暗恋过的女孩。

“苏芹?!”

叶秋感到难以置信,可那舞台上的人儿也不过距他几步之遥,他看清了女孩的面貌:标致的五官、白嫩的两颊,以及一对清澈的黑色瞳孔,不正是曾经相识的那位故人吗?而此刻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藏躲在烟雾和灯光中,穿着暴露妖娆作舞,享受着众星拱月的殊荣。

“很惊讶是么?第一次知道她在这儿的时候我也和你一样,难怪上课她会经常不在呢……”王宇嘴角露出一丝嘲揶,“你该擦亮眼睛,这就是我带你来的目的。”

一切恍然,叶秋再也不能把眼前这妖娆妩媚的身影同那个记忆里的女孩重合在一块儿了,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在小说里形容她的来着?“洁白无暇的花朵,不含有一丝杂质,让人自惭形秽,从而甘愿成为其美丽的俘虏”。

叶秋失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从惊愕慢慢到失望,再到被抚平掉一切情绪的漠然。

“秋,你怎么来这儿了?”一个声音在耳旁响起。

叶秋回过头来,看见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岚的好友——鑫。叶秋想起来了,去年到主城找工作的时候在岚的引见下就见过鑫,当时鑫工作的地方就是叫“xx时代”。

“我在川区上学呀,你过来这边怎么也不跟我说的……”叶秋很高兴,因为音响噪声的缘故他每说一句话都得扯着嗓子大吼,但眼角眯起的笑容还是一扫先前的忧闷。

“咱换个地方说。”鑫穿着西裤白衬衫,模样很是得体,在前面引路,王宇贴近叶秋的耳朵说自己先去陪其他同学了,转身离开,临走时用手在叶秋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

跟着鑫穿过呐喊摇晃着的人群,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了大厅边上的一包厢,是用玻璃与外面隔开的,在隔绝一定噪声的同时又能无碍对外边风景的窥探;包厢里坐着四五个身着黑白T恤的男子,其中三个裸露的右臂上纹有刺青,青青绿绿地爬满了整只手臂,当中的一个男子戴着墨镜躺在沙发上养神,看见叶秋二人过来才直起身子,坐定。

“哥,这是我兄弟。”鑫抢先打起招呼。

“坐。”男子说了一声,下巴往身旁扬扬,两侧的同伴立刻挪开身子,腾出二人的空位来。鑫熟练地从左胸口袋里掏出香烟,给几人递上,再逐个儿地去俯身点上。

“你抽烟吗?”鑫转过头问叶秋,叶秋摇摇头,他便自个儿给自个儿点上,“啪”地一声,橘红色的火光在黑暗中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然后再度熄灭。

“你认识那个女的?”坐下身,鑫突然扭头问起叶秋。

“谁?”

“就刚刚你们看的那个啊。”鑫往外努努嘴,所指方向正是刚刚的那个舞池,即便是透着玻璃仍能从人群的夹缝中看到一个正忘我扭动着的身躯。

“你朋友?”

“我同学。”

“只是同学?”

“恩。”

……

坐了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一个盛满酒水的餐盘,鑫起身拿了一瓶鸡尾酒,倒在几个高脚杯里,给周围的人一一递去。

“她在这儿做的时间可不短了,得快两年了吧,”鑫也给叶秋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之后继续说道,“不过她也确实厉害,进来的这两年里是高小费拿得最多的佳丽之一,而且,恐怕我知道的还只是皮毛,找她的人有很多……”

快两年了?那岂不是刚进大学不久后便开始了?叶秋沉默着,他看了一眼手中杯子里正往外飘散出烟雾的淡蓝色液体,又缓缓将它放下。

“高小费?佳丽?”

“那是行话,”鑫突然对着叶秋古怪地笑笑,“我实在不忍跟你说这些,不过,有些东西却是你在学校永远见识不到的……你不会在任何其他地方见到,除非置身事中。”

叶秋沉默。

“……她们当中有的是被逼无奈进来的,有的是自愿进来的,但不管是为何来到的这里,她们没有几个是真正干净的,即便身体尚还保存完好,她们的心也早已被腐蚀掉内核,至于余下的躯壳皮囊,成为别人的玩物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只是……她们吗?”叶秋突然扭头看向鑫,目光灼灼。

鑫没有立刻回话,他又倒满了一杯酒,随后端起来喝掉。

“这里的世界只会在夜晚开启,外面的人又怎么会知道这里的故事。”

鑫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丝笑,这时包厢门口走进来两位身穿吊带裙的年轻女人,其中一个把视线投在了鑫身上。

“呦,帅哥,好久不见,”掺着怪笑,这声音就和它主人脸上堆叠的笑容一样,莫名有股令人作呕的腻味儿,“喝这个多没意思啊,姐给你来点儿干货。”女人声音愈发响亮起来,大手一挥,两瓶冰啤便从盘里被拎了出来。

叶秋在鑫的身后悄悄打量起女人:一截蕾丝边的短裤包着浑圆的臀部,往上穿着一件黑色的抹胸背心,圆鼓鼓的胸脯在里边好似撑起一个大包;往下则是平润的腹部,肚脐里嵌着一枚脐钉闪闪发着银光。女人弯下头,耳垂上两个硕大的银环叮当作响,细看时便能看见女人脸上厚厚的妆粉。女人熟练地咬开瓶盖,一阵咕噜噜的水声,无数细小的黄色水花溅射到了一个大口扎啤杯里,只粗略的看那个杯子容量应该是不下五六百的,因为一瓶酒下去并没有把它灌满;女人又开了一瓶酒,一直倒了小半瓶杯里的泡沫才上升到杯口,但她并没有停止,只略微地停顿了几秒钟待泡沫回落一些,那悬停在杯口上空的手又开始倾斜,一直到酒水把整个杯子灌满,一直到白色的泡沫都已经溢到了桌面,女人仍未停止——一直到这第二瓶酒也全部倒光,而桌上已是一片狼藉:无数气泡在上面迸发、爆炸。

她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单薄的红唇微微向上翘立,随后张开……

“咋样?敢吗?老规矩,”女人把两张红色钞票按在桌板上,“一口闷掉不带停的,你喝完这钱就归你。”

“哎呦,行不行啊,不行可别勉强呀。”一旁的女友在后面起哄道,同时夹带着一股并不陌生的尖酸。鑫没有多说话,直接拿过扎啤杯仰头就往嘴里灌,叶秋能看到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在喉咙处上下滚动。女人们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其中一个抽出烟来点上,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夹住烟头,悠然地欣赏着眼前的一幕……

好似在看一场演出,只要给了钱台上的戏子就能竭力去办他能办到的任何事,哪怕是很勉强的。而她们,更喜欢的大概是其中的偏后者吧,当戏子卖力演出且不得不为钱折腰任人驱使的时候。


2

鑫说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高小费”基本全得依仗这些老主顾,所以是得罪不起的;而她们其实也不过和我们是同一类人,也曾被人如此要求过,只是场合不同,所以,她们也大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再驱使别人。

“感觉像是个小丑。”叶秋喃喃道。

“呵,谁不是呢?等你连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的时候就知道什么狗屁的尊严、原则到底有多可笑。”

也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的缘故,这是叶秋第一回见鑫爆了粗口,他皱皱眉,不再反驳。

“喔,时间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这么晚了,你还能回学校吗?”

鑫的提醒让叶秋一愣,他这才反应过来看了下时间,已经快十二点了。

“要不,你今晚睡我那儿吧。”鑫打了个嗝,脸上已有了红晕。

“你住哪儿?”

“就在附近,两分钟就到,我送你过去吧。”

“你不是在上班吗?”

“我跟师傅请个假就行……等我会儿。”

鑫转身离开,往一旁不远的吧台跑去,那里有一位穿着白衬衫站姿笔挺的男子,二人已经开始交谈。叶秋目光往旁移动,再次落到那个舞池上,先前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年龄稍大的金发女郎。

“她已经离开了吗?”叶秋喃喃,抽出手机,发现王宇的短信留言:“我们先走了,看你玩得开心就没打扰你,自己注意安全。”

这家伙……

“在看什么?”短暂的失神期间鑫已很快返回。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对了……你……没事吧?”叶秋打断话茬,旋即看见了鑫脸上的红晕又添了些,看来这哥们也不是个善喝酒的主呢。

“既然不能喝干嘛还要逞强呢?”

“谁想呢?”鑫咧嘴笑了一下,“但又必须得上,你如果退缩了,她们就会说你‘不行’,说你‘不是个男人’……没有男生会愿意听到这种话,当被客户瞧不起后,你就很难再混下去了。”

出了密闭的昏暗甬道,午夜的风稍有些冷,一旁的鑫突然捂住嘴巴跑到路边的花坛处,“哇”的一声,随即是流质物泼倒在地面噼里啪啦的声音。

很快就能闻到一阵浓烈的酸臭,叶秋强忍住嗅觉上的不适跑上前拍了拍鑫的后背。

“你还好吗?”叶秋皱着眉。

“没……只是一口气灌了太多酒,再加上被冷到了。”

鑫弯着腰,从荷包里抽出纸巾擦嘴。

“你……经常这样吗?”

“不是啊……”鑫扭过头,眼里的光芒微微闪烁,旋即又加了一句,“……不是经常被灌酒。”

沉默了片刻,叶秋说道:“我们走吧。”

……


他们并没有立即回去睡觉,在鑫的拖拉下二人去了网吧,叶秋也算不上什么好孩子,否则也不会在初二染上网瘾之后成绩一落千丈且对游戏的痴迷至今未减——他只是没有想过在这样疲惫的夜里仍去网吧消遣。昏暗的灯光映着两双通红的眼珠,而在他们身旁,是更多在显示屏前瞪大眼睛手指麻木地敲击着键盘的“瘾君子”,有时会传来一声鼠标和桌面撞击的巨响,然后,是一声愤怒的唾骂;有些因为玩累了而蜷缩在后面椅子里的身影会被这声音惊醒:睁开惺忪的眼睛,再习以为常地闭上,沉郁睡去。


“你每天都会来吗?”叶秋扭头看鑫,以前曾令其无比痴迷的电脑游戏他今日却觉得有些乏味。

“恩。”

鑫没有回头,睁大眼睛盯着屏幕,里面的人物移动到哪里,眼球上黑色的那一块也跟着移到哪儿去。似乎刚才战况激烈,隔了好一会儿鑫才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

“呃……也没,如果当晚有业务我就不会来。”

“什么?”

“就是陪夜,一次就能挣一两千,”鑫放下了手里的鼠标,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大大的“MVP”,他的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我不像我朋友,低于一千的我都懒得接。”

“这……男生也能有这市场?”叶秋很惊讶。

“你以为呢?你什么都不知道。”

……


3

次日走时,叶秋没有叫醒鑫,他在鑫的床头留了张字条,看见床下被插得满满当当的插座后又跑楼下买了一块新插座,两排十插孔的;他把插座放在字条旁,起身轻轻关上房门,离开了那个满是臭袜子味道与汗味的密闭空间。

对于这份工作叶秋是很好奇月薪有多少的,鑫说他们一个月基本都能拿一万多,而其间的大头主要就是“高小费”,但让叶秋很疑惑的是即便有着这样在大多人眼中已算高额的工资,鑫他们仍是觉得不够用的,且甚至到了入不抵支还得借钱生活的地步;每日虽数个小时的夜班却轻松自由,下班后鑫往往会再去网吧玩上几小时的游戏,等到快中午的时候再随便点上一份外卖果腹,恍恍度过下午的睡眠,夜晚的工作又匆匆来临——大抵如此,在这样紧凑的安排下做饭洗漱自然都成了一件极耗时间的事儿,外面意气风发衣着得体的他们回到这里却会因为要洗袜子和衣服而感到焦躁厌烦。


叶秋缓步走进走廊,有些昏暗,两侧都是紧闭的房门,据鑫说这片楼的租户基本都是在那儿上班的,而鑫的房间在最里边。“吱呀”一声推开走廊尽头的铁门,叶秋踏出步去反手关掉,又是“砰”的一声,整个楼道仿佛都被这声儿惊得颤抖,叶秋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声儿这样大——但是被惊吓到的并不只有他。

耳边传来钥匙坠地的声音,叶秋扭过头,斜对面的房门前一个女孩正弯下身,左手提着口袋,右手拾起地上的钥匙,而这一次叶秋看清晰了:精致清澈的黑色眼眸,白嫩的脸颊透着一分红艳的光泽,正如叶秋在小说里第一次描述她时的那样,“仿佛一个精雕细琢过的瓷娃娃,可人的面容让人只看上一眼都会心生怜爱”。只是今天这个“瓷娃娃”却不知怎地透露着一分疲惫,眼下有着一层浓重的阴翳。

叶秋轻声呼唤了一声:“芹?”

女孩抬起头,黑色瞳孔旁有一条淡淡的血丝,如同一条显眼的红线闯进了叶秋的视线,被捕捉到了,被发现了,被拆穿了——还有那满脸的疲惫和憔悴,对视的那一刻叶秋才发觉,原来之前对女孩的刻画全部都不过是自己的想象而已——他以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呢。

“……叶……秋?”


4

昏暗的光线、逼仄的走道,以及一股食物残渣腐败后和汗水掺杂在一起的酸味;和鑫那屋子一样,叶秋差点儿以为自己进错了屋,但床边挂钩上的女士内衣又分明在提醒他:确实是换了一个地方。

卫生间里有了水声,窸窸窣窣传来衣服坠地的声音,叶秋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太自然,便把屁股从床头移到了一旁的板凳上,面前有一个紧闭的窗户,叶秋起身打开了它,结果发现窗外连接的仍是昏暗的巷区,底下堆成小山的垃圾由于没人清理脏水已经在肆意横流,而那些散发出来令人作呕的酸臭味就源源不断地通过这扇窗户灌输进小屋。

“你在干嘛?”

苏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洗好走了出来,穿着一件丝质的蓝色睡裙,湿漉漉的头发上挂着水珠。

“喔,屋子里太暗太闷,我本是想打开看能否采点儿光通通风啥的……”

“这里的环境很封闭,所以这扇窗户并不会带来多少光亮,打开它也只会让更多酸臭的味道涌到屋子里来罢了,反倒更糟。”

苏芹淡淡地说着,走到窗口拉上了玻璃,然后,是窗帘。

“你在那儿多久了?”过了一会儿叶秋问道。

“快两年了吧。”

“一直住这儿?”

“不,这里是上半年才搬过来的,最开始只是经常去那儿玩,后来觉得好像把它当作一个职业也挺不错的,至少还有钱可赚不是?”苏芹从床头拽过一条毛巾,但由于毛巾和内衣的带子缠在了一起她用力一扯才把两者分开,然后随意地把内衣扔到了一旁。叶秋慌忙把视线移到一旁,腼腆的男孩两颊泛起红晕。

“……反正,你们男人不是也蛮喜欢看的嘛。”苏芹突然又补了一句。

“什么意思?”

眼睛才移开又被拉回,睁得老圆,看着苏芹。

“各取所需,有什么问题吗?”苏芹嘴角挂着笑。

“你所谓的游戏就是出卖自己,游戏感情?”

“对,莫非你也想看看?你们男人脑子里不就是装的这个吗?”

苏芹斜着面,突然伸手抹了一把头发,从床头边的小柜里拽出一个盒子,里面塞满了避孕套,红的蓝的黄的绿的,“你也想试试?你敢说跟着我进来你一点儿都没想过这事儿?我只是特别好奇,同样的事儿,男人们会被诩为风流,女人们却会被斥为浪荡……”

“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把自己当圣人了,别他妈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以来教训我。”

女孩斜着眼睛,瞳孔穿插在散披着的黑色头发中,亮着光,而叶秋看去,那光里分明是血一样的红。

叶秋被怼得不敢说话,但随即他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一把从女孩手里攥过那盒子,在无数红蓝黄绿的小包装袋底下抽出一张纸来——虽然上面打印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但顶上的“孕检报告”四个大字依旧清晰可见,而下面赫然便是苏芹的名字。

“你怀孕了?!”叶秋惊讶问道。

没有回应。

叶秋再往下看,上面的日期是两年前的,而纸张也是皱皱巴巴,如同一块枯树皮挂满了褶皱。

“谁的?”

叶秋下意识问道,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应该这样问的,抬起头,恰好撞上苏芹那双如嗜血野兽般通红的眼。气氛瞬间宁静,叶秋抿了抿唇,先前争执的气愤瞬间萎靡下去,他慢慢把盒子盖好放回了柜里。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发生的这些……”

“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和鑫说的如出一辙。

……


5

孩子是苏芹初恋男友的,但才进入大学不久二人便分手了,原因是男友移情别恋;本就不在同一个地方上学,因这被拆散的恋情实在太多,算不得稀奇,但苏芹没想到的是后来去医院检查自己竟已有身孕,她告诉了那个男孩,但男孩不想管,只转来了仅有的几百块钱便杳无音讯。在少不更事的年纪,任何一场意料之外的事儿都足以在平静的生活里掀起惊天骇浪,就像当初英子问叶秋如果她怀孕了怎么办,叶秋不也是不假思索地回答:“打掉吧。”

如今他该知道这句话背后该是有多么的不负责任,这让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责任”显得荒谬而可笑,他才是最不负责和只想着逃避的那一个,而现在,这切心的孤独摧残大概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那后来呢?”听完沉默了半晌,叶秋有些费劲儿地抬了抬眼皮,问道。

“我把他生下来了,放家里让奶奶代看,我每周回去一次。”苏芹打开了起先提进来的那个口袋,里面是一袋奶粉,还有一个小孩玩的拨浪鼓。

苏芹眼里的光突然垂了下去,变得柔软和脆弱,她一下跌坐在床头,泛红的眸中开始淌下泪渍。叶秋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舔了舔唇,咧开嘴,踌躇片刻后还是走到了苏芹跟前,俯下身看着她说:“不管怎样,振作起来,哪怕是为了你的孩子,好吗?不要让你的孩子以后看不起你。”

“呵……那些东西,都是新的,我买来却从没用过,”苏芹抬起头,嘴角苦涩地笑笑,“我倒是很希望自己有不顾一切去变坏的勇气,那样就彻彻底底变成了你们眼中的浪荡女人,我也不用再费心去辩解什么,因为我本来就是……”

……


关上了门,最后一点光亮也没了,叶秋跺了跺脚,楼道里的声控灯毫无反应,他只好叹口气,摸着黑往楼下走去。

摸索在漆黑的黑暗里,四周都是被油烟熏得油腻黢黑的墙壁——这狗血的剧情,为何像是自己的翻版,仿佛是在照一面镜子,让那身处镜外总以为自己最无辜的人,也能瞅一瞅镜中自己全部的丑恶。

叶秋一面想着一面摸索走出了楼,他走出了昏暗逼仄的甬道,走出了散发着刺鼻气味满是垃圾和污水的巷道,他可以重新迈到阳光下,但巷子里酸臭腐败的味道却黏在了他的鼻息间,好久都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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