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通常指失去人身自由并被具有支配力量的人任意驱使的、没有人身自主权的人，亦可引申为被奴役，被压迫的人。
当然，前面说到的只是“奴隶”一词的古典含义，不同的是，新时期的奴隶大都是自己主动作出选择，而被自己的欲望所驱使的人。存在最为普遍的便有三种：
㈠ 房奴。他们往往要掏空几代人的积蓄，拿着几千块钱的薪水住着几百万的房子，每月辛苦挣的工资还不够月供。即使房子跌成了负资产，想要弃房断供却依旧有还不完的债务，他们时常顶着被银行打入黑名单的风险，苟且度日。
㈡ 卡奴。他们往往在尝到了信用卡所谓“花明天的钱，圆今天的梦”的甜头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到了还款的最后期限，他们只得支付高昂的手续费，用 POS 机套现导卡。于是他们就以这样一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勉强度日。每当看到了别人手里拿着20块一杯的奶茶，身体还是会不自主地前去排队，否则朋友圈真的想不到别的素材了。
㈢ 车奴。他们在小县城开着宝马、奔驰风光无限，实际口袋比脸还干净。有时连停车费、加油费都成难题，更不用说汽车的保养。他们靠借高利贷勉强支撑，但在外人眼里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每谈到汽车，便主动提出自己的见解。他们自然看不上低价车辆，至于高价的，他们自然没开过，不过不要紧，他们有的是口水和演技。
而我今天所要讲的，是曾经真真切切存在于我身边的人和事，可细细想来，也许不仅仅存在于我的身边，或多或少地，在全社会都能看到一些缩影罢！
前几日与高中时期的一位好友交谈，他说自己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情，我们曾经同宿舍的一位朋友在失联良久后主动联系了他。
既然是朋友，彼此之间留一个联系方式再正常不过，可他却在不久前删除了其微信好友。从他的立场看来，他并不乐意去搭理这位曾经的友人，并且觉得他们之间再不会有所交集。此外，他害怕同这位旧友的联络会勾起一些对于过往的消极回忆。于是跋前疐后之下，他便联系我询问对策。
收到他的信息后，我陷入了对于往事的回忆，一些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我，使我陷入了沉思……
我的记忆中，对于这位旧友的第一印象，便是他的脚上始终穿着一双价格不菲的耐克球鞋。他个子不高，且不打篮球，脚上却始终穿着一双耐克球鞋。他的脚上之所以始终穿着一双耐克球鞋，是因为他只有耐克球鞋，或者说，他的鞋全部都是耐克的球鞋。而他的故事，也全部都是围绕着耐克球鞋展开的。
一、一场由“假鞋”引起的风波
高二开学后的某一天，他捧着一只耐克的鞋盒进了宿舍，迫不及待地招呼走坐在下铺的室友，猴急地爬上了他的小二层。他搓着双手，盘起双腿，闭上眼睛，然后猩猩般地发出一阵欢呼，仿佛施了一通魔法，这才打开膝盖上的那只鞋盒，接着又是一声欢呼，全宿舍的目光便齐刷刷地投过来，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崭新的 AJ。
AJ： “Air Jordan” 的缩写，它是耐克公司专为篮球运动员迈克尔·乔丹于1985年创立的高端运动鞋品牌。后随着知名度的提高，市场上所有价格昂贵的运动鞋被统称为 “AJ”。
一位懂鞋的室友凑过来，刚准备伸手去摸，他便一把抱住鞋盒，扭过身子，靠向墙面，一副小狗护食的模样：“没洗手？别碰我买的新鞋！”
“你居然买到了迪奥联名的最新款，这鞋可值9000多！”那个室友踮起脚尖，窥视了一下鞋型，发出了震惊的呼喊，“你究竟是怎么搞到的？”
我们的这位朋友，虽说是有些爱慕虚荣，但做人还蛮讲原则，对待熟人从不说谎，也映衬了那句古话：“肥水不流外人田，沃土只留自家耕”。他看寝室里住的都是自家兄弟，也就没藏着掖着，说明了那双鞋的来历。
原来，那双鞋是他从一个熟悉的鞋贩子手里淘来的。那人原是莆田协丰鞋厂某个流水线上的员工，据说是在离职后勾结原来的同事偷了几双正品的鞋子，因为是偷来的赃物，所以打算低价卖给老顾客，我们的这位朋友才得以花2000块大洋淘到这双宝贝。尽管当时的质疑声很多，但他依旧对这笔不义之财沾沾自喜。
没过多长时间，寝室里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是一名转校生，虚荣心极强，也酷爱名牌球鞋。这位不速之客，可以称得上是我们这位视鞋如命的朋友的宿敌了。他俩能同时住在同一间寝室里，真可谓“冤家路窄”！他对于我们朋友的那双新鞋所抱有的敌意，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以至于后面发生在二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以旁人的视角看来也确实叫人“叹为观止”。
因为彼此都爱鞋，所以他们刚见面时还聊得头头是道，有说有笑。可当那位不速之客看到了我们朋友的那双宝贝时，他顿时不淡定了，“那是一双假鞋！”他满怀戏谑地说。
这是我们从未设想过的，即便先前的宿舍里有过质疑的声音，但也仅局限于质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斩钉截铁的定义。我们先是一愣，随着场面的一度凝重，众人一齐把目光转向了我们的朋友。他可能也没有想到这位前一秒还可以同他称兄道弟的人翻脸竟比翻书还快。
我们的朋友沉默了，还是一副低头看鞋的动作。他僵在那里好一会儿，头埋在一对膝盖之间，停留的时间久了，脸也自然而然地红起来。以他当时的心理看来，无疑地产生了一种“他人即地狱”的感受。他低下的头颅，似乎也在掩饰着其内心的怀疑与恐惧。
"他人即地狱" (Hell is other people)： 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尔·萨特在其剧作《闭门》中的一句台词。可以从哲学的层面理解为，他人的目光以及对我们的评价和看法，可以在我们内心激起羞耻、自我怀疑和异化感。
他沉思片刻后还是决定予以反击，不为别的，只为这个傲慢且无礼的新人竟然叫他当众出丑，“你真的懂鞋吗？既然这是一双假鞋，那么真鞋应该长什么样？”
那位新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扬言下周就带一双真的让他开开眼界。于是众人就怀着“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的心态期待着下周所谓“真鞋”的莅临。而当事人双方呢，就在那时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也就从那时起，两人私下的是非丑闻在同学间传得沸沸扬扬。
等待的时间自然是短暂的，我们很快就迎来了所谓“真鞋”的洗礼。只见那位新人用着似曾相识的动作，手舞足蹈地抱着一只耐克鞋盒走进宿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打开鞋盒，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金光闪闪的耐克球鞋。从众人的眼光中，我得知这是另一双价值不菲的球鞋；而在我个人看来，那只是一双刷着廉价金漆且做工怪异的球鞋。
一时间，众人便相信了那位新人是个十足的内行。至于我们的朋友呢，光目睹还不足为信，一定要上手去验一验，可对方偏偏给拒绝了。据他事后回想，那晚成了他三年中为数不多的不眠之夜。
没能上手去验，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于是不久后的一节体育课，他就非要拉着一席众人以换鞋的名义，跑回宿舍当众鉴定。
到了宿舍，他火急火燎地奔向那人的榻下，伸出手臂一通摸索，终于在最深处触到了那只鞋盒。他迫不及待地揭开它，提 (dī) 溜出那双金光闪闪的球鞋，然后就是一顿勘察。
那自然是一双假鞋，而且假得没边。耐克的勾儿上还有一个小勾儿，不仅没有给鞋子本身增加亮点，反而略显笨拙。至于我们的朋友呢，似乎在那时发现了新大陆，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哈哈，我就知道这是一双假鞋！还跟我装什么内行！看我晚上如何羞辱他！”我拾起一旁的“正品证书”翻开一看，只见内容原本应是英文的地方全部标注着不加声调的汉语拼音，俨然一副“癞蛤蟆穿迷彩——冒充军用小吉普”的丑态！
那晚一下课，我们的朋友就带着一帮人早早地赶回宿舍，坐等那位新人到来。那人平日喜欢在其他寝室吹嘘自己曾今的光辉事迹，一直等到了熄灯时才回寝室。一进寝室，他就得到了一阵辛辣的嘲讽和毫不留情的揭底，顿时一张由虚荣心和羞耻心交织成的大网将他死死罩住，使他无法喘息。
他还想极力辩解自己的鞋是真的，只是我们看错了。甚至在我们去洗漱的时候，还试图将大勾儿上的小勾儿抠去……
不过这一切都在我们那位朋友的意料之中，他不仅保留了“真品证书”还早就将“真相”公之于众，好一招“杀人诛心”，尽显心狠手辣！但也正因这事情做得太过绝情，事后两人差点引发武斗。直到那人搬出寝室，才终于减少了两人肢体上和语言上的冲突。不过在校期间，二人彼此间的抹黑和嘲弄还是时有发生的。比如使我印象较为深刻的一次，我们几个室友一同去超市买日用品，结账时两人再次相遇，先是互相嘲讽，但最终不免还是归宿到鞋的问题上去。结局便是那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一声大喊——“都是穿假鞋的，你在那里狂什么狂！”而收场。
二、视鞋如命的人
我们的这位朋友对于鞋子的维护也是很有讲究的，比如他会花上好些钱用于鞋子的保养。至于送到专业师傅的手上保养，他还担负不起，只是从网上买些喷雾、湿巾和鞋拔来做保养。此外，他还会花掉一天中较长的时间来洗刷他的宝贝，洗刷的工具自然也是不缺的，但最为叫人啼笑皆非的，是他愿意用自己的面盆来充当存放鞋子的容器。于是我们便能看到他将脱下的鞋径直放入面盆中，然后哼着小曲儿走进盥洗室。
洗好的鞋子，他会用抽纸擦干，据他而言，只有用抽纸才能擦干净，因为毛巾时常会沾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擦在鞋面上会影响鞋子的寿命。
生活中，他很喜欢将鞋认作自己的亲人。抱着鞋子亲是家常便饭，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还会把早晨穿过的鞋放在枕边随他入睡。我为此非常不解，询问过他，他给出的答复是，害怕睡觉的时候鞋子被坏人偷走（他曾经梦到过），只有鞋子在他枕边时才能安心入眠。
当然，也仅有一种情况他会希望鞋子经受适当的磨损。前文已经提到，他的鞋子大多来自于一个鞋贩子，也就是说他的鞋子大多属于高仿品或残次品。它们共有的一个特征就是“不真不假”，如果不仔细看，就与流通在市场上的正品别无二样。比如他的一双 AJ 1 就只有鞋底的耐克标志与正品有些许出入，因此他会时常关注鞋底的磨损情况。学期中的一天，他像往常一般翻过鞋底检查，居然奇迹地发现磨损的图案已经和正品的图案毫无二致。好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
明明知道自己的鞋是假的，但他还是有所期待地在 DW 上下单，准备送给专家做个鉴定，这无疑是掩耳盗铃的活写真了。可戏剧性的是，专家在鉴定完之后居然赠送了正品证书，并且承认那是一件真品。这可把我们的朋友高兴坏了，他手舞足蹈地捧着证书环绕整个寝室，让每一个人过目。可当有人云淡风轻地说：“算逑吧，那就是一个赝品，你当什么真啊！”他沉思片刻，才又高高举起那双宝贝，放在枕边，喃喃地说道：“这明明就是一双真鞋，你们偏偏说它是假鞋！要是这双鞋会开口说话，它一定会哭的！”说完，爬上他的小二层，钻进被窝，搂着他的宝贝进入了梦乡。
三、买鞋狂魔
寝室里有一个不成文但成风的规定，就是一到室友的生日，大伙儿都要出资赠送礼物，多少钱不重要，可一定要送，这样有助于提高寿星生日当天的喜悦感与获得感。我们的朋友的生日是比较迟的，但他却是最期待过生日的一个。
当时赠送鞋子是不切实际的，因为那时我们都长期住校，并且没有任何市场渠道购买鞋子，于是他从朋友那里获得鞋子的幻想就破灭了。
他的鞋子，一部分是家里给钱买的，另一部分是他自己省吃俭用买的。至于如何省吃俭用，他自然是很有方法的。他跟家人提出食堂的饭菜不合口味，便轻而易举地取得了额外给予的伙食费。他平时很少吃主食，基本花些小钱买点小吃或者零食，攒下的大钱也不乱花，留着买鞋用。就这样长期以往，买鞋的资金也就充裕了。可实在到了百尺竿头，钱实在不够的地步，他也只好求室友们在生日那天不要给他买礼物，只给他现金就好。
他对待朋友时常吝啬，时常大方。大方与否，完全同他手头上的资金相关，倘若手头上的钱只够买鞋，他便极力缩减开销；倘若手头上的资金较为宽裕，他也毫不甘心失掉任何挥霍的机会。
他与我们相处久了，慢慢也觉得自己总是把精力花在鞋子上显得很不成熟。于是他会主动问我们对于他痴迷于买鞋这件事的看法。既然是朋友，我们自然也就直言不讳：
㈠ 现在市面上的假鞋太多，人人脚上都能穿一双名贵的球鞋，你无法去辨别其真假。
㈡ 人们往往受好奇心的驱使，更倾向于探求事物的真伪。他们通常用来辨别鞋子真假的方式就是将鞋同所有者的收入挂钩。身为一名在校学生，有大量的金钱花在买鞋上着实难以叫人信服。
㈢ 鞋子终究是用来走路的，走路总不免会有磨损，所以在权衡利弊之后，人们往往更倾向于那些既实惠又好看的鞋子。
他听后若有所思，不久后便做出了改变。只是他作出的改变与我们所预期的良性改变有所不同，他不仅没有改变买鞋的毛病，反而又增添了一个买名牌衣裤的毛病，于是大笔大笔的钞票又砸向了“北面”和“冠军”。我知道，这一定是“狄德罗效应”在作祟。
狄德罗效应：“狄德罗效应”或“配套效应”。美国哈佛大学经济学家朱丽叶·施罗尔在《过度消费的美国人》一书中提出的心理学概念。狄德罗效应是系统论的延伸，是指事物改变自身适应系统，或改变环境适应自身的一种现象。
四、鞋奴的陨落
我记得高考那年，我们的朋友非要在元旦节时邀请几个好友陪他通宵，可他身上的钱并未带够，几个人昏天黑地地玩了一晚上，才知道费用已经超出了预算，他只好铁着脸找在场的朋友借钱才得以收场。好友们指责他做事太不靠谱，他百口莫辩，只好保证按时偿还所借开销，并承诺下次再请客时一定会全款买单。
只是这一次他所许下的承诺再也没有兑现，他自从通宵那晚就逐渐淡出了我们这个圈子。后来听朋友谈起，才得知他家里发生了变故：在苏州务工的父亲因为疫情失掉了工作；母亲早年间就同他的父亲离婚，两人断了联系；他是否有后妈也不得而知；他就一直随父亲在社会上的拜把兄弟生活，但是兄弟再是兄弟，也代替不了父爱；上学时，他的班主任的种种不作为，使他原本是一个学习的好苗子，也骈死于槽枥之间……
他放纵了，堕落了，自暴自弃了。他开始疏远曾经的朋友，变得孤僻和易怒。他开始与社会闲杂人员出入网吧，常常忘记上学的时间。他开始大批大批地把原本积攒用来买鞋的资金变成零零散散的硬币用来上网。最后一次在毕业前听到他的事情，还是一位走读的同学看到他在路边的一家药房兑换硬币，老板对他大吼：“你怎么又来兑换硬币？我哪有这么多硬币给你！”这时的他，面容憔悴，六神无主，走路歪歪扭扭，满脸的浮肿和痤疮……
他中考时的成绩非常优秀，所用的江苏卷也比其他的省份的试卷难得多，可令人惋惜的是，经过三年的洗礼，他的高考成绩最终却以200分收场。此后，他没有选择再读，而是打算先帮家里做些外卖生意然后再去当兵。可不知为何，前几日再联系时他却打消了当兵的念头，转而进厂工作了。
我们任何人都不能否认彼此之间携手走过了难忘的三年。但是对于人生，每一个人的选择却是不同的。这就好比穿鞋。鞋，是用来走路的，选择什么样的鞋，就意味着要走什么样的路。匆匆过客，茫茫红尘，时过境迁，物非人非。人不总是要对每一个过客负责，也不用对每一个路人说教。
可是静心想来，这记忆却是是十分深刻。既然我一定要来回答这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想，还是应该给一个积极的回应吧。
不久之后，他们重新添加了好友。就像找我的朋友所事先料想的那样，他的性格基本没有变化。对于工作，他还是抱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继而就是数落其为何要删除自己的微信好友，然后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其工作经历，诉说着种种不幸，尽管我的朋友不耐烦地听着，回着应付的表情包……
我想，这人虽然本性难移，可终究会为生活有所改变吧。至少，现在的他应该不会再将辛苦挣来的钞票全都花在买鞋这件荒诞不羁的事情上吧？毕竟人总是会成长的。难道不是吗？
儒学家常用“君子之道”斥人，可全天下又有几人能称得上“君子”呢？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最后，我还是想赠诗一首来劝勉这位还未睡醒的“鞋奴”：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程颢《秋日偶成二首(其一)》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十一日。
作于东海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