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镇往北二十里,便折往向东。
这里已经很难见到集镇村庄的痕迹。大地被白雪覆盖,一片荒凉。偶尔可见一些城郭的轮廓,也仅是一个模糊的形状。拔图赤儿便是凭借着零落的遗迹,判断前往盛乐城的方向。
这里本不该如此。
商周时期,这里已经是华夏人的领地。据说,周穆王西巡,便是由镐京(洛阳)出发北上,经据此不远的雁门出关,北至鬼方,然后折往西行,过燕然山,入凉州地,最远至赤乌人居住地方回。周室衰微,诸侯争霸,这里也曾是晋室的腹心之地;后三家分晋,赵国据有此地,乃是赵国北御匈奴,南抗强秦的重要粮食产地。秦统一六国,派出大将军蒙恬北击匈奴,将疆域推进至阴山以北,筑万里长城,自此阴山以南地区全部由华夏人统治,乃置云中郡于此,大批迁移中原百姓置地垦荒,云中乃至整个河套地区,一时阡陌相连,城镇云集,兴盛无比。
秦末内乱,匈奴乘势崛起,至高祖刘邦建汉代秦,匈奴已跨过长城,越阴山南下,势力直达云中、雁门二郡,高祖乃起兵三十万与之战,先在铜辊(山西沁县)告捷,后乘胜追击至楼烦(山西宁武)。时值寒冬,天降大雪,高祖不顾前哨探军刘敬的劝解阻拦,轻敌冒进,直追到大同平城,反中匈奴诱兵之计。高祖及先头部队被围困于平城白登山,达七日七夜,这便是著名的“白登之围”。后高祖采用陈平之计,向当时的匈奴冒顿单于之阏氏行贿,方得以脱险。自此很长一段时间,和亲政策成为汉民族笼络匈奴、维护边境安宁的主要手段。至西汉武帝时期,历经文景之治几十年休养生息,国力强盛,转而对匈奴采取强硬之态,奋起反击。大将军卫青、霍去病北上进击匈奴,这一带便是当时的军队集结,粮草囤积之地。历经几年艰苦征战,方将匈奴赶出长城,阴山以南地区复归汉人统治。
后来西汉羸弱,王莽建立新朝,光武中兴,直至东汉灭亡,豪杰并起,三国鼎力,虽说中原地区内乱不止,政权更迭,然而对于北方地区的防御,始终未敢懈怠。而北方异民族也是几易其主,终究没能形成气候,再也无力南下。
三国归魏,司马氏取魏建晋,却仅仅换来二十年的太平。八王之乱,永嘉之祸,北方异民族蜂拥而入。或许是在极北酷寒之地待得太久,这些新近入主中原的胡人面对花花江山,极尽掠夺,对待汉民族尤其残忍,一时华夏大地烽烟四起,白骨成堆。伴随着衣冠南渡,不少汉人百姓不是被杀,就是举家逃亡,大片田地无人耕种,荒草凄凄,城镇被遗弃,千里无人烟。不到一百年的时间,原本城镇云集的云中、雁门二郡,早已成为人们口中的塞外荒原。
四周静悄悄的一片,除了四人八狗,雪地上连一只野兽留下的痕迹也没有。
桓石虔却显得异常兴奋,不时掉头四顾,口中念念有词: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
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念到高兴处,不由得挺直身躯,仰天长啸。一时之间,四野之地尽是凄厉的啸声,其内力之深厚,柳轻歌也是暗暗赞叹不已。
见他过于兴奋,柳轻歌随口附和道:
四夷既护,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这乃是东汉蔡邕编集《琴操》中的一首,名为《霍将军渡河歌》,相传乃是霍去病北征匈奴得胜而归所做,虽有志得意满之意,却也有悲天悯人,止息干戈的感慨。
谢道韫见他二人高兴,便也随口吟道:
明昭有周,式序在位。
载戢干戈,载橐弓矢。
我求懿德,肆于时夏,允王保之。
她所念的乃是《诗经·周颂》的第八篇《时迈》,歌咏苍天佑助周王征服四方,主张止息干戈,以文治巩固帝业,与柳轻歌所念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人一时兴起,不免有些忘乎所以。只听拔图回头道:“小人虽然不知道三位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小人听起来,还是能感觉到谢姑娘有一颗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桓公子也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
桓石虔一拍脑门,哈哈大笑,道:“哎呦,我倒忘了,你是匈奴人哪。”
拔图咧嘴一笑,道:“小人早就忘了自己是什么人啦。如果不是柳公子相救,小人早就在荒原上喂了狼了。”
谢道韫轻轻道:“匈奴人也和汉人一样,连年的打仗,最终受苦的都是百姓。”
桓石虔不以为然,想要再说些什么,柳轻歌却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噤声。拔图也实时的勒住了狼犬,雪橇滑行了一段距离,慢慢停了下来。
不远处有一片树林,不时有呼喝声自林后传来。
柳轻歌打个手势,示意桓、谢二人下车,冲拔图道:“你且在此等待,小心不要让狗发出声音。”
也不待拔图回答,当先引路,向密林潜去。
林深而密。
越往深处走,呼喝之声愈烈,不时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下。显然发声之人中气十足,内力颇为不弱。柳轻歌却是明白,越是内力深厚之人,越是能聚敛形气,引而不发。发声之人呼喝之间,真气四散开来,虽然声势惊人,然于武功一途,却是未臻上境。
随即身形展动,悄悄隐入一棵大树之中,居高临下,眼前的情形便一目了然。
林子数丈开外,正有两位马上骑士剧烈相斗。两人均是手擎长枪,直舞得车轮一般,枪身挟着劲风,卷起万千积雪,周围数丈之内腾起一片雪雾,隐约可见其中一人金盔金甲,胯下一匹枣红马,人马相映,仿若温侯在世,吕布重生;另一人则是精赤着上身,骑的乃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青稞马,马上之人筋肉虬结,须发皆张,威猛雄壮之态与前魏国主冉闵相比,丝毫不遑多让。
枪乃百兵之王,一寸长,一寸强,长枪舞动开来,便如千军万马,锐不可当。马上二人虽然内力平平,然则天生神力,正将长枪的威力发挥到极致。劲风激荡开来,数丈之外的柳轻歌也微微感到脸上有些生疼。
谢道韫掠至柳轻歌身边,凝目看了一会,忽然轻轻咦了一声,道:“那精赤之人,好像是西秦的万人敌邓羌。”
柳轻歌道:“不错,那人正是他。自乌家镇与北燕一战之后,苻坚已率人折返长安,他怎么会来到这里?”
谢道韫道:“此事的确古怪。只是不知道与他相斗的那人是谁,看样子丝毫不落下风。”
一旁的桓石虔则是满脸通红,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他本也是马上将军,见此二人恶斗,难免热血沸腾,欲要一较高下。若非枪马不在,恐怕早已忍不住冲出去,加入战团。
正说话间,金铁交鸣,伴随着炸雷一般的暴喝,两马交错而过,倏然分开。他二人也不知在此恶斗了多久,这一声暴喝却依旧中气十足,未见丝毫疲惫之态。显然他二人都未尽全力,这一番恶斗,只怕一时之间难分胜负。
果不其然,二人掉转马头,双腿一夹,便再次冲了上去。两马相交之际,枣红马仿佛已承受不了背上金甲人的千钧之重,一个马失前蹄,顿时委顿下去,金甲人收势不住,身形直飞出去;此时对面邓羌也是余势未减,长枪当胸刺来,眼见便要贯胸而入。好个金甲人,半空中单臂枪尖点地,硬生生顿住身形,左臂曲仰,竟以血肉之躯堪堪荡开刺来的长枪,长枪偏出,便直刺入枣红马体内;金甲人身形未及站稳,青稞马一声长嘶,马身倒立,依旧收势不住,前蹄直踹面门而来。金甲人脚下生根,左臂微曲,握住枪尾,右臂发力,一声暴喝,枪身贯入奔马,连同马上之人,一同抡至半空。马上骑士邓羌早已借力飞身,稳稳落在雪地之上。那马却余势未衰,直飞出一丈开外,方嘭的一声,自半空跌落,眼见不得活了。
二人面面相觑,呆立当场。
忽闻树林中传来阵阵掌声,有人朗声笑道:“凉州之地盛传,三国时期锦马超与曹魏虎痴许褚大战两百三十余合,不分胜负,以致拗断枪杆,各拿半节乱打.两位今日之战,颇有许褚裸衣斗马超之风,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看两位均有惺惺相惜之意,何苦再斗下去?”
正是柳轻歌,携桓石虔、谢道韫自林中缓步而出。
邓羌乍见三人,也是颇感意外。柳轻歌之言,却也不无道理,遂就坡下驴,哈哈笑道:“今天这一架,打得可真过瘾。某家邓羌,那好汉,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闻言,便上前行礼,道:“在下张蚝,方才多亏阁下手下留情。”
陡闻张蚝之名,柳轻歌不由得侧目多看了两眼,但见他面白无须,方脸阔口,别有一番英雄气概。
邓羌猛拍脑门:“休说手下留情的屁话,若不是你这身中看不中用的盔甲,咱们怕是要接着斗下去,哈哈哈哈……”
谢道韫抿嘴笑道:“以小女子看来,你二人可谓当世关张,就不要再相互吹捧啦。”
她人长得漂亮,言语又得体,邓张二人听起来自然极为受用,一时众人互道姓名,倒也其乐融融。
原来邓、张二人射中了同一只鹿,那鹿逃遁至此,二人追踪而来,却不由分说便动了手。而那鹿,却早逃得不知去向。
柳轻歌冲邓羌道:“不知邓将军因何在此?王景略一向可好?”
一听王猛之名,邓羌便气不打一处来:“别跟我提那穷酸牛鼻子,自从小王爷带他回长安之后,两人整天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密谋些什么,连我们这些老王爷的旧臣也不让知道。嘿嘿,总有一天,老子要让他知道厉害,他奶奶的!”
他愤愤不平之下,难免言语粗鲁。
柳轻歌暗暗觉得好笑,那日乌家镇西秦驿馆山河车一战,王猛当众人之面让邓羌难堪,这口气,他怕是很难咽下。
邓羌缓了一口气,接着道:“可恨的是,那穷酸不知道给小王爷灌了什么迷魂汤,小王爷竟然慢慢疏远了我们这些老臣。这不,代国南都大王发了一封什么狗屁阴山决的邀请函,小王爷便打发我过来了。”
听到阴山决几个字,柳轻歌顿感惊骇莫名,却也不便表露,随口问道:“你可知那阴山决是什么意思?”
邓羌气呼呼道:“我管它什么狗屁阴山决,不外乎小王爷找个借口打发我而已。老子也懒得待在长安,看那穷酸脸色,索性出来散散心。”
倒是张蚝上前道:“我义父也收到阴山决邀请,说是在一个叫作旋鸿泽的地方,却是从来没人去过。不过好在要先去盛乐城,通过考验之后才有资格去旋鸿泽参加阴山决,想必到时候自然有人引路。”
柳轻歌点头称是。既然众人都是要去盛乐城,便决定结伴前往。邓、张二人马匹已废,张蚝提出往北三十里有个废弃的土城,他的部下在那里驻扎休息,有多余的马匹可以换乘;邓羌则是打发了部下直接去盛乐城,自己一个人在此游荡,茫茫荒原便也只有去土城才有坐骑。
于是便由张蚝引路,桓石虔早叫了拔图出来,一行人便向土城方向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