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沟通仙界与凡尘的使者,地陷东南、姑苏阊门的第一次凡尘露面,便是在甄士隐抱着英莲玩耍时,直言小女乃“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并留下四句言词,更像谶语: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此谶一语道破英莲命运的初转和终归。对一个尚在襁褓、未谙世事的孩子,作出如此痛心的判决,令人戚戚不忍卒读。曹雪芹在铺设英莲命运轨迹的用笔上,几近残酷。正如后来鲁迅先生所说,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
祸起(霍启):生在殷实书香家、娇生惯养富贵女,上元节霍启带其观灯游玩,却被无良的拐子掳去,成了一只丢了壳的小蜗牛,天真烂漫的梦幻童年被轻易而残忍地扼杀,厄运也由此而始;
逢冤(冯渊):待及少女初长成,满心以为嫁给冯渊,便开启雨过天晴新生活。偏偏天不随人愿,遭遇弄情尚气的“呆霸王”薛蟠,碰上忘恩背义的“真小人”贾雨村,才出虎口,又入狼穴;
瞎金贵(夏金桂):在香菱拜黛玉为师习诗作、初登美好精神殿堂之际,夏金桂凶神恶煞地降临,一阵阵狂风骤雨的摧残与蹂躏,初晨绽放的花蕾,遍地残红……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英莲这炼狱般的平生际遇,在《红楼梦》“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众芳命运中,惨烈程度无出其右。她用挣扎起伏的命运告诉我们:人生最悲惨的,不是压根没有希望,而是每每天空透出一丝希望的光芒,都被现实无情地击碎成绝望。想必,曹师这种虐心式的写作,也是一句一血,一字一泪。这部以血泪淬炼而成的作品,如戈如戟,直戳读者心灵最软处。
人呱呱坠地,紧攥的拳头预示着,这辈子总想把握住些什么;待到生命结束,摊开的双手却表明,撒手人寰,一无所有。我们所能稍稍把控的,只不过是由生至死这段短暂时光,以及此间,对这个世界或多或少的改变与影响。
观曹师本人,平生遭遇亦堪伤,纳入笔端写“荒唐”,血泪洇透石头记,十年辛苦不寻常。我们不忍、却要感谢这多舛的命运造就了一代文豪——曹雪芹,由此,华夏文脉得以在长期低洄后异峰突起,给中国、也给世界文坛留下标志性的巅峰巨著——《红楼梦》。
吾等凡人,虽无大师之旷世奇才,即便“苔花如米小",亦应像香菱学诗一般"也学牡丹开”。
现用拙作《漠地沙葱》小诗一篇,以励吾辈:
常年到内蒙锡盟采风,一入大漠,便不时看到她蔓妙的身影:或绿油油一片,或紫绒绒一丛。以倔强顽强的生命,把灿烂的笑容,绽放在大漠,映照着蓝空。
草非草,几针绿茎;
花非花,一簇绒根。
非草非花,无蜂无蝶;
一分沉默,几多孤苦。
矛一样的叶,
矮——也怒指苍穹;
箭一样的蕾,
瘦——也笑对云空。
狂沙雨后,几抹淡紫,一缕清香。
大声告诉世界:
再小——也要绽开怒放的生命!
再旱——也要点缀绿色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