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雪家有棵桑树,结的果子是白色的,甜得腻人。
桑树不在院子附近,偏长在半里远的河湾套里。桑葚熟了,各种鸟儿不请自来偷葚果吃。白雪也不撵它们走,尽它们吃、吃饱吃够。白雪总认为,自家的这棵白桑树,就是专为这些鸟儿才结的果,才结这么大的果,才结这么甜的果。打记事到现在,白雪都这么认为。
现在白雪读四年级。谁知,第二学期开始不久,白雪就彻底改变了这种看法,决不让鸟儿再明目张胆地吃桑葚果了,她要看护好桑葚果,然后,把桑葚果摘下来卖钱。听班上一个从城里转来的学生说,桑葚果能卖钱,白桑葚比黑桑葚还贵,城里人可喜欢吃啦。拿桑葚换钱,可减少家里负担。用卖桑葚的钱,给奶奶卖一副手镯,奶奶早就想要一副手镯了。
怎样才能看护好桑葚果,这成了她的一件心事。白雪把今年看好桑葚的打算简简单单跟奶奶说了,奶奶睁大眼睛说,那恁些功夫看那些浑小子。
奶奶总把那些鸟称作浑小子。奶奶说话跟别人总是不一样,称猪羊鸡鸭也叫浑小子,猫和狗也叫浑小子。白雪瞅空子就掰奶奶的话茬。一次,奶奶叫她去喂刚生下小猫的母猫,去去去,喂喂那浑小子去,该饿了。
白雪笑着说,奶奶你叫我喂哪个浑小子?
会逮老鼠的那个。
喂大黄狗么,大黄狗也逮过老鼠?
你这孩子就和我拧着,老猫!
白雪笑得咯咯响,眼珠子一咕噜又和奶奶捉起了迷藏:奶奶,奶奶你叫我喂哪个老猫,郎猫还是咪猫?
奶奶举起青筋突兀的皮锤(拳头)扬了扬咬着牙吓唬:看我不打死你——
白雪边跑边笑说,奶奶甭打,我是有意气你,谁叫你成天浑小子浑小子的,啥都是浑小子,庄稼粮食也是浑小子。
奶奶说改不了了,带墓窑里去了。
那些浑小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呼呼啦啦,成群结队,来时铺天盖地,走时了无踪影。连一点招声都不打。
河湾套杂树多,地势险,怕就怕遇上坏人。白雪平时不敢一个人去那里,有时去也是邀请白叶一块去。白叶与白雪同班同桌,小白雪一岁,个头却和白雪一般高。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白叶都是白雪最好的玩伴。河湾套好玩的东西多得是,就是有些瘆人。
麦快黄芒了(淮北一带念wang),桑葚也开始长个儿了。奶奶说黄莺子叫十二场,桑葚子就熟了。白雪问奶奶,十二场是啥东西。奶奶不紧不慢地说,十二场就是十二次十二遍,叫一次为一场,连叫十二次就是十二场,有时一天叫一次,有时两天叫一次。
一有空,白雪就邀请白叶一起去看白桑葚。有时白雪忘了,白叶就会提醒她,咋又忘了看桑葚?
从家到河湾套要翻过一个高坡,经过两个水洼,一个来回要将近大堂课的功夫。
第一次行动是在周末。
白雪和白叶商议一个方案,专门对付那些浑小子。有那赖皮鸟,脸皮厚的用土坷垃吓唬吓唬,受伤的或者年幼的就尽它们吃,它们能来这里,就是看起咱,就是对咱的桑树有感情。不经意间,二人制造了一个逻辑。
第一天就发现一只赖皮鸟,啾啾叫着,红头绿尾巴,它先在一个枝上唱歌,接着从这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扑扑楞楞地把两个青桑葚都弄掉了。
还弄我打你!白雪昂头对树上的鸟说。
那鸟没理她。噗,又一粒青桑葚掉下了,正正好砸中了白雪。
白雪揉揉发疼的额头,再去找那鸟算账,哪来的的鸟,连根鸟毛也没找到,白雪气得咕咕的。白叶就劝白雪,跟鸟制啥气?说不定这粒桑葚自己要掉呢,碰巧了鸟也飞了,你就气是它弄掉的,冤不冤呀?
白叶说着就弯腰捡起来正正好砸中了白雪的那颗桑葚。白叶很快找到了根据。
你看看,你看看——白叶说,要是鸟叼掉的,这桑葚疙蔕该是齐整的,就像这样——
白叶随手掐根毛谷草长茎给白雪看,看见么,就这茬口,再看看桑葚疙蔕,这是虫咬的,还有虫吃印,再说这疙蔕也发黄了。
接着,白雪用左手拇指和中指捏住桑葚,用右手中指轻轻一弹,发黄的疙蔕就脱落了。
白雪笑了。
这时天上贴过了一块好看的云,像手绢,把天擦得蓝蓝的亮亮的,白雪的心刹那间也蓝蓝的亮亮的。
白雪望着那块云,斜乜着眼,像自言自语也像对白叶说,真是块手绢就好了,放在兜里,软软和和的。
白叶立马伸出右手往空中像模像样抓了几抓,给你给你——边说边往白雪兜里塞。白雪知道白叶抓的是空气,说的也是空话,也装作真的样说,好,我收下了,这手绢真软和,蚕丝做的,就是这白桑树叶喂的蚕。
白叶有点不高兴,马上反驳,不是你这白桑树叶喂的蚕,是俺姥姥家的黑桑树叶喂的蚕,长在姥姥家屋山东头的那棵。
不对,是白桑树叶喂的。
黑桑树叶喂的!
白桑树!
黑桑树!
白桑树!
黑桑树!
白白白桑树!
黑黑黑桑树!
……
……
二人都撅着嘴,然后一齐上前,鼻尖对鼻尖,你掐腰我也掐腰,你撅嘴我也撅嘴,你拧头我也拧头,活像两只斗架的公鸡。接着,白雪先败下阵来,收了架势,哧溜一下从兜里扯出那块云彩做的手绢,装作生气样往上一抛,给你给你给你的手绢,谁稀罕!
白雪往空中猛抓了几下,再像模像样地抖了几抖说,看俺的可比你的软和漂亮,白桑树蚕丝做的,防水防风防老鼠,耐脏耐火又耐冻,几辈子都使不烂!
几辈子都使不烂,好!留给你的孙子、孙子的孙子使!白叶噎她一句。
你敢骂我,看不撕烂你嘴叉子,把你嘴撕成猪屁眼!白雪举着皮锤就撵。
咯咯咯——
咯咯咯——
一个前边跑,一个后边撵,都拉个夸张的架势。突然,前边跑的扑通一下摔倒了,紧接着后边撵的也扑通一下摔倒了;前边的那个猛然跃起,兔子般的跑了;后边的那个也学着跃起,像狗一样去撵兔子……
呵呵呵——
呵呵呵——
河湾里撒下一串笑。
2
天气活像个蒸笼,满湾满坡的麦子快被蒸熟了。黄莺的叫声越来越好听,越来越动人,而且一连叫了六场,就在白雪门前的洋槐树上叫。脆生生的叫,把白雪的心也叫苏了叫宣了。
白雪把黄莺的每次叫都仔仔细细记下来,叫一次记一回。白雪心细,用两种方法记,在日记本上记,在砖块上记。在本子上记用的是获奖得来的黑色水笔,在砖块上记用的是奶奶捅炉子用的火钳尖。本子也是获奖得来的奖品,砖块则是窗台正中带有小蛤蜊的那块,砖是青砖。叫一场,白雪就刻一个道道写篇日记。有时先写在本子上后刻道道,有时先刻道道后写本子上,要根据情况灵活掌握。事情要是多了,白雪免不了丢东拉西的,有时本子上写了,砖块上忘了刻道道,有时砖块上刻了道道,本子上却忘了写了。这样的事尽管不是天天发生,白雪也会后悔得要死,自己跟自己叨叨:咋又忘了呢?咋又忘了呢?
于是她又养成天天晚上比对的习惯,要是少写一篇日记,或者少刻一个道道,她就及时补上。
学校离家不算远,撑死了说也就大半里路,站在学校门前的操场上能望见自家的洋槐树,无风时很容易就听到黄莺的叫声,要是顺风的话,听得还会更真切些。从早晨到上学这段时间,没听到黄莺叫,白雪觉得有点奇怪,往常大都在这个时间段叫。白雪给黄莺设想了几种情况:
儿子病了,请医生还没回来;
妈妈出了车祸,正在准备葬礼;
女儿被绑架了,正在解救;
加班,脱不开身;
给一个流浪汉送吃的,反被咬了一口;
误食了过期食品被毒死了,永远来不了了;
……
一连两节,白雪都没能听好课,也不知她使用了什么魔法,把老师讲课的声音全过滤掉了,洋槐树叶子哗啦哗啦的声响代替了同学们翻书的声音,老师的提问变成了奶奶唤她吃饭的腔调。
白叶说,癔症了你!
老师说,走魂了你!
大休息到了,同学们裹着潮水涌向操场。
广播响了,同学们按部就班做起操来。
整齐划一的动作,突然出现了不协调,一个人手舞足蹈的不知在干啥。
白雪被请到校长办公室。同时被请到办公室的还有她的日记本。本子是那个叫车大车的男孩子拿给校长的。从城里刚转来的就是这小子。
做操时,白雪的位置离围墙最近,就随手把日记本放墙头上。以前可不是这样,从不轻易拿出来。因为今天有个特殊情况,黄莺没叫,啥时候叫不知道,啥时候叫就啥时候记,也许做操时叫。
车大车是个猴精的孩子,精到什么程度,用大人的话就是说眼皮都会吹小响,俩眼一咯挤就是一个点儿。至于为何从繁华的城里转到落后的乡村,暂时还没纳入白雪考虑范围。白雪知道这小子肯定偷看了日记,老师说偷看日记是不允许的,隐私是不能轻易示人的。
打校长办公室出来,白雪就觉得脸发烧,火烤的那种。心也砰砰砰地乱跳,好像浑身的衣裳一下被车大车扒个精光。然后,车大车挑衅似的站在那里,不怀好意地看她、读她,看完了,看透了,拍着手打着呼哨嗤笑她,再然后猛一转身掏出一把牛耳尖刀,直通通朝她肚子戳来……
正在上课的白雪刚想到这儿,好像印证似的,她肚子立马就疼起来。奶奶说,肚子疼的话,拿手揉揉也就好了。以前就是这样。白雪左手在翻课文,只得用右手去执行揉肚子的任务。不曾料,右手在死心塌地不打折扣执行伟大光荣任务时,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偏差,碰着正在专心致志写作文的白叶胳膊肘。一条蓝色的蚯蚓摇头摆尾趴在白叶快要写完的作文里。
白叶是个特爱干净的女孩,不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穿得干干净净,任何一门作业都是干干净净工工整整的,是全校作业评比的三连冠。这下可好了,捅了马蜂窝。白叶把笔一摔,悻悻出了教室。白叶要求调位。
大家都明白的道理,班主任不可能满足白叶。白雪和白叶,无论哪方面,在班里乃至全校都是比较优秀的学生,熊掌和鱼那一个都不能舍弃。
白雪白叶仍是同桌。
与平常不同的是,听课时白叶总要侧着半个身子,目光斜向一边,与白雪保持不同的角度。白雪试着给白叶道了几回歉,可是白叶待理不理的,虽说到了夏天,可白雪觉得空气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当然,白雪知道白叶不是真生气,过段时间,二人肯定会和好的,以前就是这样。白雪希望这次不快快点儿结束,越这样想心里越急躁,想来想去,把气撒到了车大车身上,要不是这小子……
白雪逮住了车大车。
车大车个头大,被安排在第五组,第五组就是最后一组。值日是一天一轮流,每周五天,本班正好有五组,今天周五值日正好轮到第五组。值日的大都在忙活,唯独车大车不干,啥也不干,就在中间那扇窗户外的走廊上往里看。白雪是负责卫生的班副,有督促检查的职责。
咋不干活?白雪问车大车。
尽管对这小子有恨意,工作起来还是尽量不夹带个人成见。因此,话音并不算高。
车大车扭头笑笑算是回答。
咋不干活?白雪提高声音。
车大车还是没有直接回话,头也没扭一下,用手指了指正在弓腰撅腚扫地的一个小个子。
白雪这才发现这个小个子不是本班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豆豆的四(2)班学生。车大车的姑姑和小豆豆一个庄,车大车就是在姑姑家生活。
白雪叫出正在干活的小豆豆。
小豆豆带着一脸灰土出来,手中的秫秫穗子扎的扫把在来回晃悠。小豆豆人小眼大,铜铃铛大的眼镶在不算大的头上,咋看都有点比例失调。小豆豆不傻,知道白雪的用意,没待白雪话出口,抢先回答:
学雷锋的干活,不许?
哧溜一下,泥鳅般钻进烟雾弥漫的教室继续学雷锋去了。
听话音,看派头,活像个打入根据地的小鬼子。那滑稽样,差点把白雪逗笑了。但白雪憋住了没笑,奶奶说笑鼓了显得你没成色,因此这个时候绝对不能笑。两天后的周一,白雪知道了详情,小豆豆是被车大车收买了。扫一次可得一个白钢镚,听说二人还签订了君子协定,要是反悔的话,就得倒赔四个黄钢镚,也就是翻倍赔付。白雪想把这事反映给班主任,又恐怕车大车这小子报复,才来没几天,摸不透。又一想还是内部解决好,兴师动众不利于团结。白雪决定找车大车谈谈。还没有谈成,班里就发生了变化。班主任换掉了。至于为什么换掉,白雪没心思去关注,只关注她的班级,关注怎么与车大车交流,怎样守住白桑葚不被浑小子偷。
新来的班主任是从外校调来的,姓郝。差不多每个新老师到班都有个点点名的习惯,熟悉一下环境啦,认识一下学生啦,沟通一下思想啦,缓和一下情绪啦,总之好处很多很多。郝老师拿起点名册,一眼就扫到一个有意思的名字,不用说你该知道是谁了。
车大车!
郝老师开始点名了,第一个点的竟是车大车。
白雪清楚记得,整个点名册上的数据都是自己亲手写上去的,车大车的名字写在点名册的最后,这个郝老师乱出牌,不按先后顺序,有点意思。
停了一会,没人应答。郝老师觉得奇怪。
车大车!
郝老师又念一遍。
车大车这才慢腾腾站起,慢条斯理说:我——姓——车——,请老师再点一下我的名字!每个字音都拉得老长,并且带着浓重的鼻音。
哈哈哈——班里哄的笑开了。
车大车!
郝老师提高了声音说,我还不认识这几个字?
哈哈哈——又一波笑浪卷来。
嘻嘻哈哈的笑声嗡嗡成一片,仿佛要撑破教室屋顶。同学们一会儿回头望望后排的车大车,一会儿往前看看讲台上的郝老师,看看笑笑,笑笑看看。其实大家也弄不明白,是笑车大车呢,还是笑郝老师,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好在郝老师很快调控了班级气氛,锐声咳嗽一下,招呼车大车说:
这位同学,请你自己把名字读一遍。
我叫车——大——车——
车大车解释说,后一个是象棋中车马炮的车,念车,j和u相拼ju,上边还有一横,前后两个车猛看是一样,其实不一样,排头的是姓,一个轱辘,排尾的是名,四个轱辘,排头的那个是木头做的,排尾的那个是皮钢做的。千万可甭看不起它,在我的名字中它是排尾,可有可无,换个地方,它可是威武天下雄霸一方呢。横冲又直闯,骁勇不可挡,为了保主帅,愿意把命丧!舍车保帅么,说的就是这个车。老师你把车念成车你怨谁?你就是点半天也没谁答应。
郝老师脸成了红布,自己找个台阶,看我这记性,咋就把象棋中的车忘了呢?好!向车大车同学道歉,等有空我找你杀两盘,现在上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