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年的清明,不下雨。
阳光洋洋洒洒地铺向大地。
提着早上刚扎好的雏菊花篮,我慢慢地走在通向大阪村的林荫道上。
两旁的白杨树夹着中间的柏油路。二十几年了,这里除了地上坑坑洼洼的洞多了些,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我爬上大阪村后山来到母亲坟前。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地悬在了空中,火力四射地散发着它的热情,却温暖不了我脚下这一方两平米的土地。
“妈,我来了。”
“你喜欢的油菜花,她们不给扎花蓝,这是雏菊,你将就着用吧。”
四周的杂草锄得挺干净的,坟头收拾得也利落。多亏了庄伯伯先来打理,今天才能清净地跟母亲说说话。
“妈,二十几年了吧,人家说你们在阳间最多呆六十年就该走了,你要多来看看我们。爸爸现在虽然忙碌,好在站稳了,做到退休没问题,你可以放心了。贝贝很乖,阿杰今年上幼儿园了。你这又当外婆,又当奶奶的,开心吧……”
我站累了坐下,远远望去,眼前很是开阔。这里是整座山头视野最好的一处,仔细寻找,还能望见家里房子露出的一角屋顶。父亲当初选择这里也是知道你对我们的牵挂吧!。
我靠着墓碑思绪漂浮,记忆中的母亲只有一个清淡的影子。哪怕是她那两年重病卧床,也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一切源于母亲面对我时永远是清风般的微笑,轻轻拂过不留一丝痕迹。
2
1984年,我出生了。那年代没有半年产假之说。在我满月后,母亲牵出她的凤凰单车,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职业生涯。常常是母亲走后我才醒了,而她回来时我已经睡了。由于两顿奶之间间隔过长,渐渐地,我也不再讨着吃。
没多久,我们之间最后最亲密的联系也就断了。我真正成了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这个世上。和我接触最多的是每天照顾我吃喝拉撒睡的奶奶。日子久了,我也就不再想着找妈妈。后来父亲的工作调到了县里,母亲和父亲两人干脆要了舅舅一间房子有了自己专门的小窝。我成了留守儿童。平时,我不会念着她,她回来,我也不会缠着她。
我朦胧记得不知是在3岁或者是4岁的一个晚上,妈妈回来想领着我一起睡。可习惯了天一黑就找奶奶的我,怎么也不愿意跟她上楼,一个劲地哭闹。那气势似乎要把地都哭出一个洞来,妈妈不得不放弃与我联络感情的想法。从那以后,妈妈见我就永远是那一百零一种的微笑。她就像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来了又走。
3
忽然有一天,爸爸妈妈都搬回家来住了。只是妈妈不睡原来的房间,搬到了一楼。晚上爸爸和奶奶轮流陪着妈妈。还记得我当时对妈妈睡的拼在一起的大床感到新鲜,也想上去睡,母亲从来不准我靠近。只是远远地微笑着,轻轻问我“回来啦……”
癌症是一种很难熬的病。发作起来会让人痛不欲生,除了依赖“杜冷丁”镇痛,别无他法。
癌症也是一种很残忍的病。它会慢慢蚕食你的机体,让你感受到自己一天天痛苦地迈向死亡。稚嫩的我一次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呈现在我眼前的仍是常规的生活。唯一的区别在于,妈妈天天都在家了。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因为家里很热闹。
终于,母亲熬不住,走了。走得很痛苦,她没有见我,只是她的眼始终合不上。姑婆她们帮母亲整理换衣。用热腾腾的鸡蛋饼敷在母亲脸上,不停地按摩着。我想上前看仔细确被大人们轰到了外面。
外公家的人都来了,外婆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么都不愿撒手。姨姨舅妈,一群人围着哭着、闹着,奶奶带着姑姑不停地安抚着。最后外公发了话母亲才被送入了棺。
昏暗的大厅里,我站在墙角看着几个叔伯将棺盖抬上、推齐开始“砰、砰……”地钉起来。心里一阵恐慌。
“妈妈……”,我想上前,一个人攥住了我。
“丽丽……”姑姑哽咽着。
就这么一晃神,他们全都走了。留下那暗红的棺木躺在大厅中央。
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好像身体里住了一条大河,奔腾汹涌,呼啸着冲出体外,淹没了一切,天地间只留了一个我……
送母亲上山时天已经黑透了。我麻木地跟着队伍前进,身边黑漆漆的一片寂静。也不觉得害怕,只觉得静,无边无际的静。
4
母亲走后,我开始陷入三姑六婆的怜悯之中。
总听她们说:“你妈妈那么好的一个人,可惜了……”
总听她们说:“你妈妈长得真好,个子又那么高……”
总听她们说:“你妈妈呀,见人总是笑,和谁都相处的得好……”
话尾总带着长长的叹息。
我多希望这些可以由我自己来告诉他们,我的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我一句也说不出,除了母亲淡淡的笑脸和那闭不上的眼,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越来越感觉到孤独。每每看见别人母子间的温情相处,总是徘徊不前,羡慕不已。
还记得小时候,周末姑姑总会带着表妹来家里玩。那天姑姑兴致勃勃地让表妹表演唱歌,对奶奶说表妹会唱整首的《潇洒走一回》。表妹唱得并不好,磕磕巴巴地像在读绕口令。姑姑还是兴致昂扬地听着,那一脸的光彩灼痛了我的眼。
5
长大后我离家求学,外出闯荡,结婚生子。二十几年来,无数次我在漆黑的夜里缩在墙角,拼命地想从脑中抠出一点关于母亲的回忆来温暖自己,却怎么也拼凑不出,只有那越来越模糊的笑脸渐渐消散在岁月的长河之中。我找不到任何信仰支撑我走过这漫长的时空。没能拥有与母亲相伴的回忆已成了我一生的遗憾。
现在,我也成了母亲。我把每一天都当成即将离去的最后一天。我努力拥抱他们,疼爱他们,给他们我所能付出的一切;陪伴他们,引导他们,用尽我所有的力量。
妈妈,谢谢你在我懵懂的时候用你的隐忍与坚强保护着我。你最大限度的减少对我的伤害,默默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但这份爱太短暂,不足以支撑我这一路走来的跌跌撞撞。我要延续你的爱,更用力的爱他们,用我的爱支撑起他们的天空。
下了山,回到家。领着一家四口到供桌前拜祭母亲。望着照片里的你,白色的的确良衬衫,齐耳的卷发,弯弯的眉毛下一双眼睛黑而亮。那光彩似乎要透过这灰暗的黑白照片照进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