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妈妈的二七。
我又回到了这片沉默的山坡,回到这方新覆的黄土前。带着厚厚的纸钱,带着一肚子翻腾却最终哑然的话语,带着一颗早已被掏空、又被酸涩重新灌满的心。
纸钱点燃了,火焰舔舐着黄纸的边缘,卷起黑色的灰烬,在微凉的空气中打着旋,向上飘去。像无数细小的、黑色的蝶,带着我嘶哑的呼唤,徒劳地扑向沉默的天空。我蹲在坟前,看着火光明灭,嘴里喃喃着:
“妈,给您送钱了……收好啊……”
“妈,家里……都还好……”
“妈,要舍得花钱……
声音低得只有我和这堆火能听见。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出口。那些真正堵在喉咙里、沉在心底的——撕心裂肺的思念、无边无际的空茫、还有那挥之不去的“三天之憾”——终究被火焰的噼啪声和喉头的硬块死死堵了回去。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青烟袅袅,消散在空旷的风里。
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坟头。前些日子亲友们敬献的花圈还在,那些曾经鲜艳夺目、饱含着哀思与敬意的花朵——洁白的菊、素雅的百合、嫩黄的康乃馨——如今已无可挽回地枯萎了。
枯萎了。
花瓣失去了水分,蜷缩着,低垂着,边缘卷曲焦黄,像被无形的火焰灼伤过。曾经饱满的色彩褪成了黯淡的灰白、枯黄,了无生气。花叶蔫软,无力地搭在同样失去光泽的竹架上。整个花圈,像一个被抽干了灵魂的华丽躯壳,徒劳地倚靠在冰冷的墓碑旁,在秋风中发出细微、萧索的瑟缩声。
就是这枯萎的景象,像一把猝不及防的钝刀,狠狠捅进了我的心窝。
一股尖锐的、无法言喻的心酸,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泪水瞬间决堤,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下。比在灵前磕头时更汹涌,比看见她旧物时更难以抑制。
这枯萎,太刺眼了。
它刺眼地宣告着时间的冷酷无情——连寄托哀思的鲜花,也敌不过短短十几天的光阴。
它刺眼地映照着生命的脆弱易逝——妈妈鲜活温暖的生命,不也如同这鲜花,在病痛的风霜中骤然凋零?
它刺眼地提醒着失去的不可逆转——无论我们如何焚烧纸钱,如何喃喃自语,如何肝肠寸断,黄土之下,已是永恒的沉寂。那鲜活的人,那温暖的怀抱,那唠叨的叮咛,都如同这枯萎的花朵,再也无法鲜活如初。
泪水模糊了视线。模糊的视野里,枯萎的花圈与冰冷的墓碑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而真实的图景——**关于逝去,关于终结,关于我们与逝者之间那道无法逾越、且随时间推移愈发清晰的鸿沟。** 二七的仪式,烧纸的话语,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被这具象的枯萎映衬得像个徒劳的注脚。
心口那熟悉的紧窒感又回来了,沉甸甸地压迫着。嘴唇也开始隐隐发麻,像有细小的冰针在刺。身体的警报再次拉响,呼应着心底这片汪洋般的酸楚与绝望。
我仰起头,不想再看那刺目的枯萎。泪眼朦胧中,望向天空。天很高,很蓝,大团大团蓬松洁白的云朵,正悠闲地、缓慢地飘过。它们那么轻盈,那么自由,那么……无忧无虑。
看着这无拘无束的白云,一股莫名的、近乎暴戾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我。
还好!还好能“把白云揉碎”!
这念头荒诞又真切。
我要质问这白云:为何你能如此自由?为何你能如此永恒地变换却永不消逝?为何你高高在上,俯瞰着人间的生离死别、枯萎凋零而无动于衷?
我要把我无处发泄的悲愤、不甘、思念和那蚀骨的心酸,统统揉进这白云里!让这纯净的白色,染上我心头沉郁的黑与红!让这自由的飘荡,承载我无法超脱的沉重!
“乱把白云揉碎”——这疯狂的臆想,是我在巨大悲伤和无力感面前,唯一能抓住的、近乎孩子气的反抗。是对时间流逝的愤怒,是对生命无常的控诉,是对那无情夺走母亲、又任由寄托哀思之物枯萎的冰冷规则的、一次绝望而徒劳的挑战。
风,依旧吹着。吹动着坟头枯萎的花瓣,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吹动着祭奠后残留的纸灰,打着旋儿。也吹动着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带来一丝冰凉。
天上的白云,依旧不紧不慢地飘着,悠然自得,对下方那个泪流满面、内心正掀起揉碎风暴的渺小身影,浑然不觉,亦或毫不在意。
妈,二七了。
我烧了纸,说了些您可能听不到的话。
我看着您坟头的鲜花枯萎,心酸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最后,我只能抬起头,
在泪眼模糊里,
徒劳地,
乱把白云揉碎……
仿佛这样,就能揉碎这该死的离别,
揉碎这时光的利刃,
揉碎这心头……
无边无际的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