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故事之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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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姐出殡那天,已是大雪的第三天。妈妈说,亏得天冷,四姑娘在家多待了两天。

四姐的棺材出门时,我在忽然爆发的哭号声中,听见抬柩的两个村汉互相交换了一下看法:轻得很。

妈妈没让我跟着去墓地。她说,阴气太重,小孩子不能去。

随着哭号声渐远,原先停放桐木棺材的屋子一下子变得空寂。我发现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屋外回风舞雪,发出凄厉的怪啸,天色也越来越低沉。

厅堂供案上烛火摇曳,和门外的雪色共同映衬出墙上中堂画的破旧不堪:布满蛛网,一副惨兮兮的样子。屋子里残留着棺木的淡淡木香,和蜡烛油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闻起来怪怪的。地上散落着花圈的珠箔碎片和点有红绿颜色的白纱孝布碎片。我被恐惧和逐渐加重的暮色包围在屋子中间,越包越紧,简直难以呼吸。我不敢去踩踏那些地上的碎片,在我的心里,它们总是和死亡、幽灵密不可分。我像电影里那些需要躲过雷区的士兵,战战兢兢,走着不规则的形似癫狂的步子,好不容易走到大门口,立于齐膝深的雪中。然而我背后的空屋子却依然装满恐惧,并牢牢攫住我。忽然间,我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哭喊引来了在厨房做事的一个中年妇人,她跑过来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厨房。她说,你不是东头大妈家的小五子吗?你干吗这么哭?

我说,我要妈妈。她说,你妈妈去送你小姐了,很快就会回来。你就待在厨屋,这里暖和些。她边说边用破围腰帮我揩拭眼泪。坐在灶前烧火的老年妇女对她说,猪油渣可能还没冷透,你拿两块给小五子吃。我咀嚼猪油渣时,她问我是不是冷透了,她说要是冷透了就不能吃,最要紧的是吃完了不能喝冷水,会闹肚子的。我心里想着猪油渣真的已经冷了,但嘴上却说不冷。


妈妈从墓地回来,那些戴孝送葬的人多半散去。我牵着妈妈的衣襟嚷着要回家,声音像蚊子在说话。妈妈说,你小婶刚刚没了你小姐,妈妈要留下来陪陪她。你看你小婶婶多可怜。可我不依不饶,就是嚷着要回家。我只想着能早点离开这里,因为我无法克服我的恐惧。

爸爸走过来,问我哭什么?妈妈对爸爸说,你先回去吧,正好把小五子带回去。他说他怕,也不晓得怕什么,死的又不是外人,是四姑娘。

爸爸拉住我的手,便要带我回家。可我只想妈妈陪我一起回家。爸爸一瞪眼,我只好松开牵扯着妈妈衣襟的手。我心想,妈妈不在身边,我就算回到家里,还是会害怕,不过总比在这里好。我至少可以把头埋在被子里睡。

爸爸收拾行李的时候,我看见妈妈坐在小婶婶的床沿上。婶婶半躺在床上,背后枕着一床旧棉絮。她一边抽泣一边叹气。妈妈可能在安慰她。声音很轻。我仿佛听到婶婶说,我是不是前世作了孽啊?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死了也好,否则我们家的名声都被她败了。妈妈握住婶婶的手,流着泪说,你不要这样说,四姑娘也是可怜人。再说啦,人都已经没了……。

妈妈和婶婶的声音越来越轻,我仿佛在梦游。我感觉她们在梦里商量一件神秘的大事。我想知道,但又害怕。我感觉自己在颤抖。爸爸来了。


我们家虽说在东头,但离小婶婶家有五六里地。在一座大山脚下,冬季大雪天,到了黄昏,除了狗叫,屋外难见人影。

那夜,爸爸破例让我跟他睡。我讨厌他打呼噜,但相比害怕,我只能选择同意。越是害怕,就越是难以入睡。爸爸的呼吸渐渐重浊,很快就演变成疾风暴雨的鼾声。不过他的鼾声倒也起到很好的作用,仿佛在恐惧的中心形成一个圆形的稻仓大小的安全堡垒。

在爸爸鼾声的间歇,雪光透进蒙有一层塑料薄膜的窗户。寒冷使塑料薄膜发硬易破,朔风不停地怕打着,发出阵阵碎裂的声响。屋内到处魅影幢幢,房梁上、谷仓里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声音。此时我渴望爸爸的鼾声再起,或是希望屋后一里外的马路上能不间断地有重型卡车轰鸣着缓缓驶过。我多么希望能在巨大声响里入睡,因为此时最能让人清醒的就是寂静,并能让你清楚记起过去曾发生过的最令你害怕的事情。



大概是在冬月开始的一天夜里吧。熟睡中的我忽然被爸爸妈妈的说话声吵醒。我发现他们都已经起床,因为点着煤油灯,我还以为天亮了。可天亮了怎么还点着灯呢?我侧过脸朝窗户上看了看,黑洞洞的。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起床,但又瞌睡又怕冷。于是就蜷缩在被窝里听他们说话。

爸爸一再强调那声音有多响。就像打了一声炸雷。

是啊,是很响,连我都被惊醒了。妈妈说。

你知道,我平时睡着了,你就是站我面前喊都难喊醒的。爸爸又说。

不就是盐罐子掉在锅盖上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响声?二姐、三姐、四哥都在那里议论。

你们看,盐罐子都没破。我听见爸爸的声音从灶和水缸中间那个狭小的地方传来。我猜他一定是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盐罐子说话。

从窗台落到锅盖,也就尺把高,怎么能摔破盐罐子?

那是肯定摔不破。蹊跷的正是怎么会有这么响的声音。

肯定是那只野猫,又想从窗户破洞里钻进来找吃的还睡灶膛,弄倒了盐罐。

问题是那响声……

他们的声音在异常寒冷的凌晨空气里,显得干脆而易碎,就像尖利的冰块在空气里裂散,寂静地悬浮着。

我害怕他们说到更可怕的事,心里却渴望他们能一直说下去……睡意使得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记得是腊月头上,听说小婶婶家的四姑娘得了怪病,名字叫白血病。就连五十多岁的爸爸妈妈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个怪病。

难不成血变成白的了?爸爸嘀咕道。

那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吧,妈妈说,有的西瓜瓤就是白色的。

到了月中,就传来噩耗,说四姑娘病死了。那一天,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又在一起议论起盐罐子声响的事情。

我说吧,野猫弄倒盐罐子不可能有那么响,那简直就是一声炸雷。爸爸说。

是啊,原来是四姑娘。可怜的孩子。才十六岁啊。妈妈叹息着,眼泪出来了。还不知你小婶婶有多伤心。

我感觉到他们议论盐罐掉落锅盖的事情时,神情、语气都那么神秘,甚至诡异。可我并未被那寂静深夜的一声炸响惊醒。我多希望也能听到那声异乎寻常的炸响。我知道那声音足以让我魂飞魄散,可它却偏能对我产生致命的诱惑。

这孩子,从小就活泼、好动,门缝那么大,她不走,却偏生要从窗洞里爬进来。妈妈说。我清楚地记得,妈妈说这句话时,仿佛正在目睹死去的四姑娘变身娇小如猫的样子,蹑手蹑脚从窗户中那个塑料纸的破洞钻进来,不小心碰倒了盐罐。


偏僻贫穷的乡村,从不乏关于亡人死前那段时间的种种灵异传说。我听过太多,除了恐惧,并无多少好奇。可关于我那小姐姐下葬后第一个夜晚发生在墓地的事,却数十年来,一直如魔咒般箍心不散。

腊月二十是一个雪后放晴的好天。一早出门捡粪的老谭头却看到了令他惊惧得张开大嘴再也合不拢的恐怖景象。昨天的新墓地里,殷红晨阳下的雪地上到处是棺木、寿衣的碎片。老谭头战战兢兢靠近新坟,发现坟茔的新土已经被完全扒开,廉价的泡桐木棺材被撕裂成条条块块,散落一地。破碎的棺材里空空如也。雪地里除了棺木和寿衣的碎片以及少许骸骨的残渣,到处都是杂乱的动物足迹。消息迅速传开,也迅速传到了我家。于是,一个关于雪中群狼因为饥饿而扒坟开棺,争噬少女尸身的故事便不胫而走。据说老谭头为此生了一场大病,卧床半年方能下地干活。

对这一消息,我的家人除了惊惧的表情,并未发表任何看法。我觉得他们对此一事件讳莫如深。有一天,大概就在那年春节前两三天,我去西头老余家借秤,我仿佛听到余家正在议论这件事。老余头说,按照老人的说法,那是死人不干净。

我不知道“不干净”究竟表示什么。但它一直压在我的心头。后来我问妈妈,小姐姐为什么不干净?妈妈劈头盖脸骂了我一通,并不准我再提小姐姐的事。


2012年冬月,我忽然接到大哥的电话,他让我回一趟老家。他说,村里的土地被政府征用,你得回来清理一下老宅,很快要拆迁了。

我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然后又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回到山沟沟里的老家时,已是第四天的黄昏十分。由于气压低沉,沿山村落的炊烟接连成阵,横亘五六里长。我提着行李站在老宅前,数十年前的凄凉情境一下子重新紧紧攥住我的心。

老宅是一座坐北朝南的三间砖墙瓦房,东边有两间小横屋,一间用做厨房。另一间用来养猪,记忆中也养过羊。它是父母亲留给我的最大财富,如今也是他们在世时艰难持家的唯一见证。看到那些已经被风雨剥蚀的青砖,父亲忙碌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动。

我只有三天假,我必须在两天里把关于旧宅的所有事情办妥。我首先得把屋子里存放的东西做一个彻底的清理。这三间房子原先是我一家人共同居住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当时我们一起住在这三间房子里。东头的那个房间被一堵一人半高的薄墙一分为二,南半做厨房,北面的一半做房间,我和爸爸、哥哥都曾在这个房间睡过。那天夜里,我就是在这个房间的床上听他们议论盐罐倒在锅盖上的事情。西头房间是妈妈和姐姐睡的。那个房间有一个破旧的写字台。记得小时候写字台的抽屉里总是塞满碎布片和从棉田里摘取的棉花。我喜欢伸手在里面乱摸,因为我曾在碎布片下面摸到过二分硬币。我在旧写字台下面翻出一捆被两根接在一起的鞋带扎起来的书籍和信件。我很好奇以前怎么没发现。我掸掉上面厚厚的灰尘,解开鞋带。那些书都是小哥上初高中时的部分课本和作业本。唯一的一本小说是《艳阳天》。我随手翻看着那些作业本,多是关于代数和几何的数学作业本。我想找到小哥的语文作业本。我知道他喜欢模仿《水浒》写章回小说。我找到一本纯汉字的作业本,但不是语文作业本。我读了几行便意识到那是小哥的日记。本子的封面已经十分破旧,但仍能清晰看到彩印的南京长江大桥。那本子被记录得满满的。开头几页的字迹还十分稚嫩,见得是小哥初中前的日记。我小心翼翼收好这本日记。我得赶到几里外的镇子上的旅店过夜。侄儿的车停在外面,他已经按过两次喇叭提醒我。锁门的时候,我真想就睡在这座屋子里,睡在那间东头北面的房间里。但屋子里已经没有了床。原先放床的地方堆满了哥哥家的农具。

旅店的灯光不是十分亮堂,但比老宅里的灯光不知要强多少倍。我打开小哥的笔记本,微微有点颤抖,有点迫不及待。我想,那上面一定记录了我小的时候的一些事。因为在我记事之后,总听妈妈说家里孩子多,养不活,要把我送人。是小哥哭闹着不肯,爸爸妈妈才放弃把我送养的念头。日记的墨水颜色真是丰富多彩,有铅笔笔迹,有纯蓝墨水,蓝黑墨水,红墨水,黑墨水,还有圆珠笔的模糊笔迹。我读着那些关于偷西瓜、站黑板、抄作业的日记时,忍不住掩嘴而笑。特别是关于他偷吃妈妈留给我的一块油锅巴被爸爸掌嘴的日记,更是让我笑出声来。大概是在日记的第七页上,一行用蓝黑墨水所作的日记让我心跳加速,久久不能平静。

1972年2月5日,星期六,立春。

唐庄四姑娘的棺材被野狼扒开,尸体也被狼吃光了。听说生前有不体面生活的的女人才会有此下场。小姐姐能有什么不体面的事?简直就是胡说!!!

1972年2月7日,小年。

快过年了。今天是小年。偶尔听到爸爸妈妈的话。四姑娘生前和唐庄一个坐牢回来的男人有关系,怀孕了。她被小叔打断了左腿。她是自己寻死的。天哪,还编出个白血病。为什么不打断那畜生的腿?坐牢回来的人,村上的人都躲着他。他长得瘦瘦长长,模样倒是清秀,比小叔高出半个头。他是写反动标语被判刑。据说他写得一手好字,看过不少外国书,还会写那种充满柔情的诗。还说他爱看《参考消息》,有一个熊猫牌半导体收音机,总是半夜三更偷听敌台。

这是真的吗?我合上小哥的日记。这一夜,我再也不能入睡。我记起小姐姐出殡那天的一幕。当时由于恐惧,我一个人冲到门外站在雪地里嚎哭时,隐约看到前面一排房子的西山墙探出一颗黑色的头颅,在雪地之上格外显眼。那颗头颅长在一个瘦高的身躯上面。厨屋做事的人过来时,那颗头颅便迅速地缩回去,消失在山墙后面。那一定是害死小姐的那个坐牢回来的男人。我曾听说小姐姐出殡那天,他一直在房前屋后徘徊。


难怪她不走大门进来,却要钻窗洞。我想起妈妈对二姑说过的一句话。那年春节之后,二姑让表哥拜年时带信给妈妈,要妈妈正月里忙完了抽空去她那里住几天。爸爸妈妈辈分大,春节期间陆陆续续会有很多亲戚来拜年。妈妈总要在家做饭,正月里差不多都要忙到初十之后才能歇下来。

那天妈妈穿了一件新的蓝布袄子,臂弯挎着装有糕点、红糖、蜜枣的篮子,带着我去杜家山的二姑家。

二姑总是头戴一顶黑色棉线绒帽,帽子上织有很多钱大的花饰。我一直弄不清是二姑年纪大,还是妈妈年纪大。二姑喊妈妈嫂嫂。我喜欢到二姑家,因为她总能把我的衣袋装满花生。

二姑的床头有一张旧写字台。那天晚上,妈妈带我和二姑睡一张床。二姑睡一头,妈妈带我睡一头。她们很快就开始谈论四姑娘的事。

她不走正门进来。二姑对妈妈说。她不能走正门进来,她身体不干净。二姑没有牙的嘴巴空自咀嚼了几下。她接着说,那天夜里,我就这样披着袄子坐在床头,熄了灯,半睡半醒的。我听到西头磨坊里石磨响。我的石磨上放了一块磨刀石,就像有人踩了一脚磨刀石发出的吧嗒声。那个门没有门栓,我想会不会有小偷溜进来了?我竖起耳朵,果然听到有人快速地走过来,像一阵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是年轻人的呼吸声,就像是受到惊吓,我能听得出来。果然,没多大一会。黑暗中隐约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影子一下子扑过来,扑在写字台上,我似乎听到她嘀咕着什么,还有隐隐的抽泣声,那声音不是从嘴里而是从肚子里发出来的。嫂嫂应该知道,我胆大是出了名的。我坐直身子说,你是谁?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吓我?你要是有什么话想告诉我,就等我睡着了托个梦给我。我觉得她的影子动了一下,屋子里一下子非常寂静。过了一会,那影子差不多一跃而起,呼哧一下就不见了。然后我就听到屋后发出凄惨的叫声,听起来简直教人忍不住想哭。那个时候我就识到她可能是自家亲眷,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起身穿好衣裳,点亮灯,把老头子喊醒。我问他有没听到什么?他迷迷糊糊的,说什么也没听见。我掌着灯,走到磨坊,在那块磨刀石上捡到一小块花布。我把它收起来。但我不知道是谁的。

她有没托梦给你呢?妈妈问。

没有,二姑说,嫂嫂你想想看,当我晓得她可能是我们自家的某个亲戚时,我的心就慌乱了,哪里还能睡得着?

二姑说着,从写字台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卷,就着油灯打开来,里面是一小块鹅掌大的花洋布。

妈妈接过花布,凑到灯前左瞧瞧,又看看,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这不就是四姑娘生前穿的那件旧棉袄上的花洋布罩衫上的吗!那年她第一回穿这件罩衫给我拜年时,我还夸小婶婶会给四姑娘的衣裳挑颜色呢。

可不是吗。二姑说。可怜她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它呢。

于是,二姑说话的声音开始带着鼻塞的哭腔,妈妈也跟着用衣襟擦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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