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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份从加拿大回国，心底里憋着的一个“坏”就是努力把我爹送进养老院。
这个任务最大的挑战是老爹一代人的观念；第二大挑战是能否找到我心目中合格的养老院；第三大挑战是达标的养老院的费用会不会超标。
一生自立自强的老爹，在六十岁左右时曾经放下豪言壮语：“我老了就去养老院，绝不麻烦儿女。”
七十岁后，话锋突变：“我才不去养老院，那哪儿是人呆的地方。”
这180度的转变来自身边品尝过养老院滋味的亲朋老友的切身之痛，以及各种报缝、坊间的小道消息，再以及人渐衰老后，对生活环境变化的抵抗心理，再再及老爹那一代人内心根深蒂固的“进养老院=被儿女遗弃=人生败局”的价值判断。
越到后来，老爹越抵制这个话题：“三千块钱能不能请个住家保姆？！在家养老不比去什么养老院强百套？！”
我：“三千块钱可能还真不够。”
老爹一咬后槽牙：“那我退休工资全给保姆行不行？！”
我：“钱不是主要问题，主要问题是您驾驭不了保姆。”
放眼望去，老爹身边的高级知识份子们，若没有儿女在旁边坐阵，能与保姆和谐相处顺顺当当过日子的是稀缺物种。常见的是三天两头换保姆，勉强用下来，也是各种不满意，雇佣双方都觉得自己是个大怨种。
排除雇佣相处的困难，还是其他问题：双方都满意，但人家家里有事不能干了怎么办？逢年过节你需要人照顾时，人家想家人团聚怎么办？万一人家家里有事离开几天，怎么安排临时救急？等等。
所以，在我的优先级里，好的养老院是第一选择，在家请保姆是第二选择。只是鉴于老爹一直身强体健（按他自己的标准），请保姆的事一推再推，养老院的事则根本不能提。
今年，虚岁九十的老爹大抵是真的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旧话重提时，老爹承认自己的确心理拒绝陌生人在家出入，打怵与保姆打交道。至于养老院，老爹嘟囔：“我可受不了跟陌生人住一个房间，对方要是抽烟喝酒睡觉时咬牙放屁打呼噜我怎么受得了呢。”
我：“您怎么想的？我们怎么会让您跟别人合住呢，最起码也得是咱自家人包一个单间啊。”
老爹：“那得多贵啊，我这退休金怕是不够吧。我可不能花你们的钱。”
好了，有这话，我知道大方向能搞定了。显然老爹对养老院的认知还停留在上个世纪：破旧的房子，一间光板小屋只有两、三张单人床，几个老人合住一个屋，食堂伙食跟熬猪食一样，满眼痴傻瘸瘫，满耳哭叫呻吟，满鼻子腥骚恶臭，今天死一个抬出去，明天死一个抬出去……
在重启这个话题之前，我已经对本地的养老院做了市场调查。当即给老爹看了两个我中意的新式养老院的照片和视频。
老爹大吃一惊，问：”这得多少钱啊？“
我：”反正您的退休金足够用，还颇有结余。“
带老爹去两个养老院实地考察了一番，宽敞的室里活动空间、棋牌室、书画室、音乐课堂，整洁的房间，干净的家俱，人性化和适老的细节设计，完善的日常服务，所有这些亲眼所见，再由养老院销售人员如簧巧舌做出拨高讲解，等于重新给老爹洗了一遍脑，老爹立马决定：
“我要来试住！”
老爹观念转变太快，并把参观的两家养老院各自提供的差异服务全部合并成一个超理想大集合，为新式养老院私自添加了万丈光芒。这反倒把我吓到，再三浇冷水：您目前看到的都是广告版，实住版您得打个七折、八折。千万别想得太美了。
老爹口头上”明白明白“，但在跟兄弟老友的通话中仍然把养老院新见闻说得天花乱坠，简直是不去养老院的老人都是大逆不道：既不懂个人享受，又不懂心疼子女。老爹便是天下最通情达理、最肯给儿女分忧解愁、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之模范老爹。
签好合同，定下试住的日期，我开始打包一些常用的东西。老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去。他自己收拾了一大包衣物，包括夏装。竟是以为要一去不归了。
我真是觉得又心酸又好笑：爸爸，您别带换季的衣服啊。咱们现在只是去试住，就带一周的换洗衣服就行啊。说不定试住两天不满意就跑回来了呢。咱不是非住不可的呀。
老爹一听，有了精神：对对对！咱就是去试住，满意了就住下，不满意咱就回来。
二选一，老爹相中的养老院一侧是低价位比较传统的标准间、合住间，另一侧是新型的居家式养老：一座高层板楼，一梯三户，一户是单南向一室一厅小户型，一户是南北通透一室一厅中户型，一户是南北通透两室一厅大户型。我们选的是11楼的中户型。
老爹对房间极其满意，装修水平和室内家俱远胜于他自己那套二十来年没重装过的老破小。最喜人的是室温高达27度，老爹再也不用在屋子里还穿着大棉鞋大棉裤了，只穿个短袖T恤还冒汗。这对怕冷的老年人来说简直是天堂。
最担心的是伙食。老爹痛风不能吃肉类、水产、蘑菇等高嘌吟食材。入住前反复跟院长强调过，得到了院长和大厨师傅的格外重视，每一餐都确保有一、两道老爹可以吃的菜，甚至有几次，还给老爹单炒了一道菜。老爹对这些”意想不到“的服务一万分的满意。连口说”这才叫养老服务啊，可不是我原来以为的把老人关着管起来那种了。“
陪住的头两宿，父女二人都没怎么睡好。夜猫子的我，为了配合养老院作息不到九点就躺在床上挺尸。挺得我腰酸骨头疼。从老爹的呼吸声能感觉他也没睡稳，怕打扰我，也不敢乱说乱动。白天里，两个人各自憋着对新生活的惴惴，却又装出轻松坦然。
要说老爹对新生活的适应力也真是了不起。第三天就交下了一个新朋友。两个老兄弟每顿饭前饭后都了聊半个多小时，简直相识恨晚。
冷眼旁观，养老院真是奶奶们的天下。居家养老这边十七、八位老人，算上老爹才只有三位爷爷。除了几位卧床的没看到，露面的十来位奶奶个个衣着得体，表现出极强的生活能力。有几位老姐妹已有十年的住养老院经历，每天相约打牌、唱歌、跳舞。热情地向我介绍她们住过年其他几个养老公寓的优缺点。
我在心里呐喊：老爹加油啊，给老爷爷们长点脸！
老爹渐渐地适应了养老院的新生活，并持续不断地表达对这种新式养老院的十二分满意。每天再不用考虑买菜做饭的事，又有清洁工每天来打扫卫生，老年生活的重头戏都有人帮着做了。小护士每天查房，床头、卫生间有紧急呼叫按钮，老年生活里健康相关的大事也有人照看了。夫复何求！
闲睱时，给老爹注册了微信帐号，在平板电脑上教会他拔打和接视频。老爹有了新玩具，一会儿打给这个，一会儿打给那个。唯一的坏处是，通讯录上的几位老兄弟也都到了耳背之年，拨出去的视频十之八九无人接听。“叮咚叮咚”嘹亮的拔叫音在屋子里时时回荡，凭添了无限寂寞。
又安装了室内监控，与姐妹分享。老爹问：”你们都能看到？“
我：”对，我们打开软件就能看到您。“
老爹：”太好了太好了，这样你们也可以放心了。“
陪了老爹九天，到了放老爹独立生活的日子。
那天，阳光走廊里养的一盆兰花开了。
吃过午饭，我大包小裹地上了网约车。
老爹送我到楼下。先坐在门厅里等车，车来了，我出去上车，爸爸也跟着出门，吓慌了前台的生活管家，跑出来把爸爸往回扶。看着爸爸一步三回头，我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老爹说”你走了我就先去后院晒晒太阳“。但我一路看着监控，他并没有去后院，而是直接上楼回房间了。在监控里看着他倚靠在沙发上抠脑袋，那是他陷入沉思的经典动作。
不知怎么，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养老院的阳光走廊里有一只一人多高、一米见方的笼里。笼子里有几层隔板，一个布兜，一个猫砂盆，一个猫粮碗，一只水盆。里面养了两只英短一只布偶。三只猫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来时，也只眯着眼看人。偶尔，一只英短会发出一阵阵尖锐的嚎叫，叫上一、两分钟后，就不叫了。另外两只，一声不吭。
人的一生大抵有三次觉醒、反思、成长的机会。第一次是青春年少时；第二次是养育儿女时；第三次是面对父母的老去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