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花间眠，梦影青山黛，犹有故人来。

荼蘼从梦里醒来，已然是百年后。恍恍惚惚的在九黎山的虚空高台上呆了整整三日，也忆不起那个梦。却被身边的一个小巫女嘲笑说怎么种个一念蛊就跟丢了魂似的。

荼蘼浅笑，不过是念想一个梦而已，怎能丢了魂。

为了种下一念蛊，荼蘼便是用了百年光景。虽是沉睡了百年，好在有清梦相伴。

遗憾的是，再回想梦中之景，之人时，却已经想不起了。

1.人间自是有情痴

百草谷是九黎山上最美的地方，百草有百味，百味生百花。

荼蘼记得小时候爹爹也说过，荼蘼就是一种花。荼蘼花开，便是这一年花季的终结。

荼蘼是巫王之女，在这孤独的九黎山已经生活了上千年了。

荼蘼还记得爹爹说过：有了一千年的修为，便能到世间走一遭了。每个巫族之女都有着修炼一念蛊的使命。一念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若能修炼成一念蛊，便有了改邪归正的能力，亦有了颠覆神力的威胁。只是过了太久远，尚还未有人练成过。

凡间的上元灯节，整个帝都仿佛都沉浸于璀璨灯火里。风悠悠的吹，街头叫卖的小贩，夜行仕女的笑声，酒肆里书生的相谈，像极了记忆里姑母的描述。荼蘼站在画舫上，画舫轻悄的游走，依然惊了一湖河灯。清风入怀，一缕裙摆有了点点猩红。

“姑娘，你的裙摆着了。”对面画舫上的男子轻笑提醒，神色温柔。一身青花白底的服饰，腰间的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荼蘼看着被风拂在河灯上的裙摆，有点手忙脚乱的将火扑灭。画舫上的男子唇角勾起笑意，随了画舫游向了远处。

荼蘼从画舫下来，才发现此时景致更胜。灯笼挨着灯笼，流苏碰着流苏，比她所听过的景致更要美丽，更让人沉迷，登时玩性大起，早已忘了旧时姑母曾教导过的凡间女子的礼仪，像穿花蝴蝶般流连在这街市。

“姑娘，你也来猜灯谜？”正看着那漂亮的灯笼，只听见温润男声从身边传来。

荼蘼转头，看了一小会，方才认出是那画舫上佩剑的公子。

两人在街市上找了一家朴素的酒肆点了些吃食，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荼蘼知道了男子的名字叫瑾白，是昆仑山上的剑仙派首席大弟子。虽然瑾白说这些，荼蘼并不惊奇，只是还是做了一副吃惊的样子，像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小娃娃，“昆仑山上真的有神仙吗？“

瑾白笑而不语，许是在山中见惯了师姐的严厉，师妹的聪明，却从来没有见过荼蘼这般笨拙的。勾起唇角笑道：“算是有吧。”

“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倒是喜欢用这样的答案来糊弄个小娃娃。”一声含了冷意是声音传来，让吃了些清酒的荼蘼打了一个激灵。望过去，无奈这屋子里的灯火有些昏暗，荼蘼并未看清男子的长相。便眯了眯眼睛，男子走过来，荼蘼才看清那男子，微微竟有些熟悉的感觉。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荼蘼心中兀自就生了这么一句。只可惜，好则好矣，但是那俊美的脸上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

“那到底有没有？”荼蘼歪着脑袋望着他们，瑾白道：“你问渊辰，他上懂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前生，料定后事。免了我若说错了，又要被他笑说糊弄你。”

渊辰大喇喇的坐在了荼蘼对面，虽然这样的形象与那俊美的脸和高贵孤傲的气质很是不符，却也并不影响，依然让荼蘼不自觉的有些愣神。

荼蘼听了瑾白的话，也不再记得刚刚问过的话，只望着瑾白道：“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多？”

“他是天虞山上天机阁的弟子，自然知前缘晓后果。“瑾白耐心的说道，能感觉到两人关系匪浅。

“真好，我要是能懂这些多好？“

“那可不是你想的这般好，就因着这个原因，渊辰可在凡间流连了数百年，只是为了寻找那个有前缘的女子。“瑾白有些遗憾的神色，渊辰也不在意瑾白说的这些，只自顾自的喝着清酒。

原来，这样的冷漠的男子，也是痴情人。

2.当时只道是寻常

此后荼蘼的日子便不同。但凡瑾白有什么有趣的事，荼蘼便要跟着去，而渊辰亦也是在凡间浪荡，便得三人同行。

荼蘼虽已是上千年的修为，但是因为一念蛊的缘故，如今也不过是个凡人。经历的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也就是这自然而然的经历才能让一念蛊生了自己的念想。

比起渊辰，荼蘼更喜欢和瑾白相处。

这日，瑾白因着汇合驻守在帝都郊外的同门弟子，荼蘼也就不好意思跟着前去。便和渊辰去寻他那所谓的有前缘的女子。只是这日的渊辰与往日大不一样，好似心情不错，面上也开怀了些，竟在院子里树下画画。

“仙人，你能不能帮我算算我的前世？”荼蘼嬉笑着说道。

“好处。“渊辰抬头直直的望向荼蘼，那样的眸光熠熠生辉。

“没有。“

许是渊辰没料到荼蘼会拒绝的这么干脆，便道“也不用太难，你去北街的香萦巷子的刘家汤包为本公子买两个汤包回来。“

荼蘼便这样被渊辰忽悠出去了，买回汤包回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渊辰牵起唇角似笑非笑的对荼蘼说：“真傻。”

荼蘼也不管渊辰的嘲讽，只让渊辰帮着算命。

“你前世是个大家小姐，不过死得委实凄惨。”

“那我是因谁而死的？”

“因情。”渊辰说道，又做了掐算的样子，过了良久才微微皱着眉说：“你就别想找你的有缘人了，他喝了孟婆汤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连我都算不出了。“

荼蘼哑然，知晓他这是糊弄自己的，只静静沉溺在他的言语神色里。

“你喜欢瑾白？“渊辰想必也是呆的百无聊奈，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荼蘼闲话。

“什么是喜欢？“

“真傻，喜欢就是想和他在一起，同他喜为他忧。“渊辰说这话的时候，眼眸看着远方，目光悠远而深邃。

“呐呐，你这样说，好像我是喜欢瑾白的。“荼蘼这话说的掷地有声。

其实那时的荼蘼，并不能理解渊辰所说的喜欢和自己所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却正好被回来的瑾白听个正着。荼蘼并不懂凡间女子所说的害羞，更不会无端端的作出样子，拨弄着桌上青花白底的青花瓷杯盏问瑾白城外的新鲜事，只觉得瑾白看她的眼神越发温柔。

3.此情无关风与月

三人在凡间生活了十年。

十年间，荼蘼去过很多地方，赏过陌上春花，看过繁华盛景，走过小桥流水，感受到许多感受。穿街过巷，好不欢畅。瑾白照顾荼蘼很多，渊辰会欺负她，亦会保护她。

而荼蘼也终于懂了什么是喜欢。

瑾白回昆仑山上时道：“荼蘼，同我一同回昆仑山吧。“彼时他已经知晓荼蘼是巫王之女了。

荼蘼摇摇头回绝了他。

“你什么时候回去？不用修炼了吗？“瑾白走后，荼蘼问渊辰。

“找到她，我才回去。“

“那我陪你。“话已出口，荼蘼却并未想反悔。

渊辰带荼蘼去了君归镇。

君归镇在帝都的最北边，常年飘雪，风景奇美。荼蘼快活的在发间簪了一支梅花，在雪地上蹁跹，却坠落在了雪窝里，渊辰伸手扶起她，“真傻。“

“我才不傻呢，这世间最傻的人莫过于你。“这是荼蘼第一次反驳渊辰的话。也是，这个世间再也没有比渊辰更傻的男子了，那样的痴情样子，让荼蘼不由自主都有些心疼了。

“花都歪了。“渊辰打断了荼蘼的思绪，只见他伸手从发上拿下那梅花，拢了拢荼蘼的发，将花枝重新插在发间，样子温柔。

到了君归镇，渊辰带荼蘼走到一个院落外，荼蘼同他爬在墙头向里张望。

“那是初酉，我前世喜欢的女子。”渊辰指给荼蘼看，竟是微微含笑的样子，神色温柔。那样的温柔荼蘼在瑾白的面上看见过，也知晓那是怎样的情意，却依然是不由自主的心动。

一个不小心，便从墙头掉了下来。

“真傻。”渊辰扶起荼蘼，同她在院子外的墙壁靠着。渊辰也不理睬荼蘼，只自顾自的道：“等酉儿及笄，我就来求亲。若是她喜欢在镇子上，我便同她生活在这里。若是她不喜欢，我便带着酉儿回山上，我可以教她占卜之术。”

荼蘼觉得，这样温柔的渊辰真好，只是这样的温柔与她无关。

从君归镇回到帝都，荼蘼在十里长亭与渊辰道别。在凡间生活了太长时间，荼蘼已经像一个凡间女子。有了凡间的生活，有了凡人的想法。多想，与爱的人共结连理。

回到九黎山，荼蘼去了姑母的墓前，姑母因为爱上了凡间的男子，便离开了巫族，而这个墓便是姑母回来交代族人立的。族中也唯有姑母有墓碑，却不入族内的庙堂。记得姑母回来的那晚荼蘼才几十岁的模样，姑母给荼蘼讲凡间的物什，面上洋溢着幸福的模样。那晚过后，荼蘼便再未见到过姑母。

荼蘼知道姑母去了凡间，那是一辈子都不回来的决心。

从墓地回到百草谷，依然是旧时模样。只是此时时值冬季，这样满天的雪让荼蘼想起了在君归镇的时候，想起了渊辰亲手为她簪在发间的梅花。

荼蘼不知道一念蛊有没有自己的记忆，只知晓自己有了记忆，那凡间的十年里，是她过得最快乐的时光，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有。

4.君心却向她心处

一别之后再未见，再见不是旧时光。

这日荼蘼正在九黎山的虚空高台上，看她九黎山上的族民。却看到了远处一队人马，看着那样青花白底的服饰，她便知晓是剑仙派的弟子。

巫族的子民们知晓有外族入侵，忙响起了号角，有长老来了跟前，欲要带荼蘼去隐蔽的地方。修炼一念蛊的巫族之女便是整个族人的软肋，因为那时的荼蘼没有功力，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更别说整个族人。

荼蘼温言对长老道：“不必担心，那是在凡间所遇到的友人。”

长老欲言又止，荼蘼已然轻飘飘的来到了瑾白跟前，而那些剑仙派的弟子许是得了瑾白的命令，在几丈外站定，便不再前进了。

“你可以带走我，但不要伤害我的子民。”荼蘼浅淡说道。

“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此次也是受师命而来。巫族所修之术太过歹毒，与正道相悖。”瑾白说完，像是还要说些什么。

“我知道的。但我原意用巫族众人起誓，若有违正道，为害苍生，必受灭族之灾。”荼蘼定定的看这个男子，许了狠毒的誓言。

“你当真舍得灭了巫族，杀了她？“远处冷冷的声音传来。

荼蘼心里含了一丝喜悦，别过头来望他，只见他并没有太多表情。

渊辰并不待瑾白言语，便自顾自的道：“这世间果真还是孟婆汤好，一碗便将前尘往事化作烟云。她可是与你纠缠了三生的女子，相爱相杀，这一世恐也免不了吧。”

只言片语便道出了瑾白的心思，那掩藏妥当的心思如今被这样勾起。如今仙家门派虽不是不能双修，但向这般把心思讲与人前，瑾白到底有些神色尴尬。

乘着瑾白愣神之际，渊辰揽着荼蘼飞向了远处，有朗朗的声音从耳边传过：“若想知晓详情，来天机阁询问。”

荼蘼望着渊辰，彼时的渊辰嘴角有轻笑。

这是荼蘼第一次来天虞山。山下多水流，山高水险，不可攀登。而荼蘼就这样被渊辰揽着，将那山水踩在了脚下。那绵亘数百里，如一条卧龙般匍匐在地，显得沉稳而又神秘。主峰天虞峰，最为耸立巍峨。而渊辰所在的忘尘峰不甚太高，但也挺拔俊秀，峰下被一条小溪环流而围。如此一派自然之景，看来倒让人心生宁静。

“你为什么来救我？”荼蘼嬉笑的问道。

“许还有用的着的地方。“渊辰说的不以为然。

在忘川峰是时间并不长，因收到爹爹的信，荼蘼便准备回九黎山了。渊辰并没有送荼蘼回去，而是带着她去凡间。渊辰说起初酉近日来有一劫难，他要帮她渡。而荼蘼在凡间与渊辰道别后，独自回了九黎山。荼蘼依稀能记得初酉应已是豆蔻年华，许已经长得娉婷袅娜。

不知道是因着荼蘼以族人起誓，还是其它的缘故。剑仙派的人并未再来。而瑾白却来了九黎山一次，依然是旧时的模样，看着荼蘼的目光里有绵绵情意。

“我会护你一世周全，但是巫族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谢谢你。“荼蘼望向瑾白，这是她第一次温柔的看着这个男子。

瑾白离开时，荼蘼在山门外送他。正要回百草谷，却见渊辰飞了来。二话不说的携着荼蘼朝天虞峰的方向飞去。

忘尘峰的痴情殿里，初酉沉睡在梦里。荼蘼心里明白初酉的劫难没有度过吧，连渊辰都帮不了她，这许就是天意。

荼蘼心里却又疑惑渊辰叫她来是为何，她并不懂医术，而巫蛊之术亦像瑾白所说多是害人的。

“你如今已修炼一念蛊，为初酉施一个美好幻象的蛊，让她记得我生生世世。“渊辰本就冷漠的面上仿若染上了一层风霜，让荼蘼的心都为之冻结。

荼蘼知道渊辰从来都不是好意的，但到底为初酉施了那样的蛊。

从忘尘山上离开后，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很奇怪，很纠结。

5.一片风情无处用

初酉在荼蘼施蛊后的第一百天离世的。

九黎山中百花盛放，荼蘼坐在九黎山上的虚空高台上抚琴。琴声渺渺，无人知晓。琴声茫茫，兀自思量。

“是你杀了初酉？”冷漠的声音越过琴音，比起琴音来，更是掷地有声。

“是，也不是。”荼蘼并未停下手中拨弄的琴弦。

“我要杀了你。”

不常武剑的人用起剑来总是特别潇洒，就如同，不常笑的人笑起来总是特别美。渊辰一剑刺来，荼蘼突然有点想笑，这世间情爱大抵如此，初时清浅，后方觉得浓烈。如烈酒，如剧毒，如感情，都是初始时觉得不以为然，最后才觉得厚重。

一剑入心，荼蘼知道如今才练到一念蛊的第三成，而第五成才能有仙力护体，如今不过是凡人之躯。也许纵使有了仙力，她也心甘情愿的受他这一剑吧。只要渊辰能解气，受了这一剑又何妨。荼蘼猜自己望向渊辰的目光一定是温柔的，含情的，就如同瑾白看自己时的目光。直到渊辰的俊美的脸变的不再清晰，荼蘼才觉得身子在往下坠，那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渊辰携着她飞时的感觉。

崖下太深，云雾缭绕。而对面的山上盛放的百花一瞬间枯败，整个九黎山，百草谷又恢复了以往贫瘠的模样。

荼蘼只觉的一双手托着她，揽她入怀，一股暖流传到了她的身体，直至内心。荼蘼微微睁开眼，有些朦胧的是渊辰的脸，最后一眼。

“我，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其实，一直都很开心，也定会记你生生世世。”疼痛袭来，渊辰的脸也已经模糊。

“也许，我们才是世世纠缠的人，也许，我们才是相爱相杀的那两个。”荼蘼心中思量，只是到底没有说出口。依稀间仿佛看到了渊辰眼中的疼痛，再想言语已无力。

尾声

其实，荼蘼并没有杀初酉。

一语成谶，正如当初小巫女的那句玩笑。

初酉，是荼蘼在修炼一念蛊沉睡时所丢掉的一缕魂，而荼蘼为初酉施蛊时，那缕魂自然回归了本体。而那施在初酉身体内的不过是续命的春虫蛊，春虫蛊有一季的寿命。

荼蘼知晓渊辰会来为初酉报仇的，却从来没有想过渊辰会一剑杀了自己。荼蘼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梦里，而那个梦也终于变得清晰，深情从不枉付，造化却总是弄人。

而渊辰算尽天机，却算不出自己的命理。以为同荼蘼前世有些纠葛的瑾白便是荼蘼的前缘。却不知，自己才是生生世世与荼蘼纠缠的那个人。

渊辰渐渐了悟，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初酉和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