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15岁,一个游走在杀马特边缘的高中生。
叛逆、装逼、觉得天下人都负我,每天悲伤逆流成河。
2007年的冬天,内蒙古罕见的大雪。
在那个极冷的冬天,我和爸爸爆发了人生最严重的争吵,我经历了一场险些丧命,长达30分钟的离家出走。
01
15岁,夭折在雪地里的叛逆
读高中的时候,因为初中太叛逆,我爸把我送到呼和浩特的一所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的私立学校上学。
价格不菲,如同监狱般的管理,没有一点儿可以逃课的空隙。学校实行扣分制,连扣9分就是留校察看的处分。过年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张期中考年纪前四的奖状和一张扣9分留校察看处分通知单。
打架扣6分,翻墙逃课扣3分,再扣3分直接遣送回家。
这3分有可能是连续迟到,上课睡觉等等,对我而言额度严重不足,撑不过一个学期,必死无疑。
与其等到被校车遣送回家被我爸打死,不如先发制人直接退学。期末考完试,我就擅自去办了退学手续。
回家就开始进行我的退学大计,我坚持过完年之后不去上学,找了很多理由,什么念了北大也要回去卖猪肉,我成绩不好念书也是白花钱,我想给家里减轻负担,我爸统统不听,简单粗暴的给了我一巴掌,不念书就打断你的腿。
我抓起一根棍子塞在他手上,指着脑袋跟他说,来,有种你打死我。
我爸从炕上扯了一根鸡毛掸子狠狠的抽在我身上,我没哭也没躲,只是冷笑了几声,直呼了他的名字,今天打死我,咱俩就两清了。
我莫名的有一种哪吒削骨还父的悲壮,等着彻底解脱。我爸成功被我的大逆不道激怒,手指粗的棍子直接朝我脑袋抽过来。
年迈的鸡毛掸子斗不过我年轻的肉体,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天旋地转。
我妈冲过去抱住我爸,朝我喊,祖宗,你就少说几句吧。
趁我妈不注意,扯了件羽绒服冲出家门。
一开门就听见鬼哭狼嚎的风声,夹着雪花的白毛风就像刀子一样哗哗的在我脸上割。哀莫大于心死,平日里我最怕黑了,上个厕所都得我妈陪着。今天在这种悲壮的促使下,我居然义无反顾的跑出了家门。
我没带帽子口罩手套,一件单薄的羽绒服抵抗不住内蒙夜晚的寒风,跑了几步就觉得呼吸困难,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我顾不上那么多,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也要拼命的跑,积雪几乎都要没过了我的膝盖。方圆百里没有人烟,我连个离家出走的地儿都没有,如果迷了路我就会被冻死在这里。
等到第二天天亮,大雪会抹平这里的一切,就好像我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哪怕就是冻死在野地里,被狼叼走,我也不会回去。
圣洁的雪会掩盖所有的肮脏和不幸,就让我这个多余的人消失不见吧。
带着这种傻逼的悲壮,我不记得我跑了多久。手脚早就被冻的失去了知觉,脸也像中了风一样的开始麻木不受控制。我回头已经看不到家的亮光了,眼前就是漫无边际的大雪,耳边就是呼啸的寒风。
我靠,我真的要死了。
青春期叛逆的矫情,在死亡面前瞬间不值得一提。
我不敢再跑了,我怕我跑的太远了我爸找不到我我就真的冻死了。我只好原地打转,保持身体发热,不停的用手搓脸。我只是不想念书,我不想毁容啊。
大概过了那么五六分钟,我听到了熟悉的狗吠声,一束光朝我的方向照过来。我哥带着狗来找我了,我有点激动的想跟他挥手,转念一想又觉得有点怂。故作高冷的在原地等着,贝贝率先冲到我面前,朝我兴奋的摇尾巴邀功。
我哥过来之后一句话也没跟我说,给我扣了顶狐皮帽子,绕了几圈围脖,把厚厚的羊皮袄裹在我身上,拉着我就走。这温暖让我看到了生的希望,被死亡压制的矫情再一次迸发,我挣扎了一下,我不回去,我就冻死在这儿不用你们管我。
我哥拿手电筒照在我脸上,一字一顿的问我,你是不是真的想找死?
我秒怂,乖乖的跟着我哥一步一步的朝家里挪。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哥,尤其还在我理亏的时候。
这场闹剧就这样无疾而终,我跟我爸说了实话。年初六我就被赶出家门自己找学校念书,我爸说了,你不是牛逼么?有本事办退学就有本事找学校。
不念书就打死我,想活着我就得念书。
02
17岁,一场婚礼的觉醒
我爸对我没有任何要求,也没奢求过要我考个什么好大学。也许对于我这种动不动就以死相逼的逆子来说,能够坚持让我读完书,就已经是他们人生最大的挑战了。
我找了一个管理松散的高中,每天浑浑噩噩逃课度日,等待着高考彻底结束我的苦逼读书生涯。
在我高三的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姑娘出嫁了。虚岁勉强19岁,也没有法定年龄的概念,仅仅只是因为哥哥着急娶媳妇等着姑娘的彩礼钱,就早早的嫁了。
嫁给了一个大她7岁的长途司机,长得特别着急,看起来像四十岁的大爷。因为家里穷长的丑,耽误了,26岁才成家,村里人都说是打光棍的苗子了。好在这小伙(大爷)自己争气,学了一门手艺,工资不低,攒了不少钱。
在那个年代,出得起8万块钱的天价彩礼钱,18周岁的姑娘也得上赶着嫁。
因为我不想上学,就自告奋勇的请假给她送亲。参加了那个婚宴,见到了那个新郎,感觉人生都幻灭了。
什么叫做真正的哀莫大于心死,那一刻才真的感受到了。
她笑着跟我说,你命好,有个不念书要打死你的爸爸。咱俩走着走着就差着了,这都是命!
说完就陪着新郎去敬酒了,她笑语盈盈的举杯敬酒叩谢父母养育之恩,公公婆婆喜笑颜开递上改口红包,嘱咐着新娘子要勤俭持家,早日添丁。
这场婚礼每个人都是满足的,所有的困难都因为一个18岁的姑娘迎刃而解。哥哥有钱娶媳妇了,以为要打一辈子光棍儿的老司机也能娶个小娇妻,公公婆婆乐呵呵的等着抱孙子,爸爸妈妈喜滋滋的嫁完闺女等着新媳妇儿进门。
唯独没有人问过新娘本人,她这种牺牲理所当然到不被当作牺牲。
我在他的父母眼里看不到一丝愧疚和不安,每个人都默认了她的命运本该如此。
这种其乐融融的场景让我毛骨悚然,我特别想拔腿就跑,比我上次离家出走更为强烈的想逃。
在这种大环境的影响下,我如果像隔壁的王二丫那样勤劳淳朴,勤奋好学也就罢了。我这么忤逆,动不动以死相逼,我爸居然还在坚持一定要让我读书。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个东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逼。全天下都没有比我更傻的傻逼,回学校的路上,我用最难听的话骂了自己。
距离高考离校的日子不到三个月,我连出档线都过不了。
我一直在浑浑噩噩盼着高考,只要考不上我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解脱我的读书生涯。而这一刻,我只想祈求老天爷在给我一点时间。拼了命我也得上大学,我真的不想嫁给大我七岁的大爷,和那么丑的人生孩子。
回到学校之后,开始脱胎换骨的和时间赛跑。我做了一个特别的冒险的决定,放弃别人认为提分最快,但我觉得需要长期积累的文科综合,主攻数学捎带英语。
我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把高中数学的基础题全部过了一遍,临阵磨枪的背了几篇英语作文。
最后以语文135,数学84,英语76,文科综合三门90分的成绩,临门一脚踢出了出档线。我们那一届的二本录取线才420分,如果我早三个月懂事儿,我至少还能给我爸混个二本,让他高兴高兴。
高中班主任看了我的成绩,结合我最后三个月的表现,建议我复读一年,说我年纪本身就小,晚上一年大学也不要紧。我犹豫了一下,回去问我爸,你需要我给你考个本科吗?
我爸想了一下,我就是希望你能有个学上,考不考本科都不重要。你想考我跟你妈就肯定供你,你不想考想早点去外面看世界也行。
我考虑了一下,9月份,自己一个人背着行李来了武汉。
我想早点看看外面的世界,除了我们那个县城之外的世界。
03
25岁,我又回到了草原
想想也觉得好笑,命运的牢笼啊,普通人就是这么难以逃脱。
十年前我爸宁可打死我,都要把我送出去。
十年后,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我的确是被爸爸妈妈保护的太好了,虽然身在底层,却不知人间疾苦。爸妈很少跟我提他们的日子有多幸苦,我什么都没参与过。至多也就是放假回去,磨洋工放个羊,躺在草地睡一觉。
牧区连续几年旱灾,养羊早就变成了一个亏本买卖。幸幸苦苦一年拉扯大的羊羔,打不平草料钱,还不算亏人工。
我就像被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完全不知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的天寒地冻,不过是有我爸妈在前面帮我阻挡风雪。
我不知道每年冬天刮着呼呼的白毛风,零下三十几度的寒夜里,我像猪一样沉睡的时候,我爸得起好几次夜,出生在冬夜里的小羊羔才不会被冻死。
我也不知道一群哺乳期的母羊,我妈还得挨个儿按照身体情况开小灶补草料。
我更不知道几百只长的一摸一样的羊羔子我妈是怎么能认出它们有不一样的妈妈,点对点的丢过去吃奶,这种记忆力是不是可以参加最强大脑了。
原来养羊也是有成本的,不是无本买卖,每年冬天我爸妈都得预备十几万的草料钱。
因为不懂这种幸苦,所以也不理解我爸为什么那么坚持一定要把我送出去。
死也不让我呆着内蒙,生怕我一不小心又回了牧区。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妈跟我说准备把羊全卖了,不想养了,年年亏,我们老了亏不起了。
我特别奇怪,羊肉都这么贵了,为什么还会亏?
八月份的时候,我专门请假回去了一趟。回家的时候跟我爸妈吃饭闲谈,我才知道我家的亲戚早就把羊卖完进城打工去了,我们家还在做垂死的挣扎又多坚持了一年。这些我都不知道!
跑了一下行情,我大概就了解了,淳朴的牧民在资本的商业运作下毫无还手之力。
内蒙遍地开花的养殖场,每年开春就会开始挨家挨户的收还未长成出栏的小羊羔,给的价格不低,活羊毛重20几斤的小羊羔子可以卖到400块钱。
牧民一般都会卖一半贴补春三月的草料钱,留一半都着秋天养大了卖个好价钱。到了秋天,价格就会被压到一个低点。我爸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市场上的羊肉还是贵,牧区的羊价会被压到这么低。
因为养殖场的羊也会在秋季全部出栏完毕。
散养的羊和养殖场的育肥羊去做价格竞争,就是自寻死路。
养殖场的育肥羊重量会比散养的羊高到1.5倍甚至两倍,散养的羊成长周期至少6~8个月,而养殖场科学催肥,只需三个月。成长周期缩短加上出肉量翻倍,育肥羊占市场主导,牧民不死,谁死?更何况现在餐饮行业,假羊肉占上峰,育肥羊都算珍品!
分析完整个市场行情,我根本找不到回转,我不可能撼动这个市场行情。
卖了呗,我养你们!反正你们也该退休了。
我爸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在我心里一直像高山一样巍峨的男人变成了一个被现实压弯了腰的小老头,那么的无奈。我妈气不过,卖了算了,不是亏钱的事儿,养的太憋屈。
我也觉得有点憋屈,至少也得把手里这一批出了六点钟养老钱再退休吧。
所以我就开始做淘宝了,一开始是兼职做。做着做着,觉得我爸妈特开心特骄傲,尤其是羊贩子登门威胁我爸妈,你再不卖价格还要跌。
我爸总是会特别得瑟的说,爱咋跌咋跌,我闺女给我在网上卖!一开始别人都不相信,还吓唬我妈说网上都是骗子,我太年轻不懂事会上当受骗。把我妈吓得几天睡不着觉,连续卖了半年,羊贩子再也没有登过我们家的门。
后来就变成诓别人的话术,有本事你也让你闺女上网卖,卖不出去还跌!
所以今年我辞职全职开始卖羊肉,别人都觉得我脑子进水了,好好的工作不做,开什么淘宝店。
我就是脑子进水了,就算被送出了内蒙,我的根还留在草原。
从我家出发,包围全村的战略开始紧张的进行。
我的心愿是,愿好羊肉能够找到好归宿,愿天下勤勤恳恳的人都有一条好出路!
这十年,仿佛是一个轮回,我从草原出来,又回到草原。
十年前,我是个以死相逼不肯上学的逆子。
十年后,我还是一个即将远嫁不能在身边尽孝的逆子。
如果说,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那我可能是他们的软猬甲吧。
虽然动不动就扎的满手是血,但却会用我的生命守护他们后半生不受一点委屈!
我想对十年前的我说,孩子,别跟你爸犟了!你们断绝不了父女关系的,你那顿揍是白挨的。
我想对十年前的我说,孩子,有时间多去羊圈看一看,以后你还是得卖羊肉的,至少看起来专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