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歌不再长吟(中篇小说) 第十五章  囚世相一一枷锁亮在温柔乡

  方静记得那天陕西的天空灰得像一块用旧的抹布。她站在民宿窗前,看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每一片都像是被生活压弯了腰。三十七岁的她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那是贫困和操劳刻下的印记。

"308房,一小时。"民宿老板娘头也不抬地递过房卡,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方静接过房卡时,手指微微发抖。这是她这周第三次"工作"了。每次她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哥哥那张因智障而总是挂着傻笑的脸就会浮现在眼前——他需要住院治疗,需要那笔她永远攒不够的押金。

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却驱不散她骨子里的寒意。她机械地脱下外套,露出里面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粉色毛衣——这是她结婚时丈夫送的为数不多的礼物之一。想到丈夫,方静胃部一阵绞痛。那个老实巴交的安徽农民至今以为她在陕西的餐厅打工。

门铃响了。

站在门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男人,约莫六十多岁,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用刀刻出来的。他穿着整洁但略显陈旧的呢子大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的公文包。

"请进。"方静强迫自己微笑,声音却干涩得像沙漠里的风。

老人——张耀成——局促地站在门口,目光躲闪。"我...我是第一次..."他结结巴巴地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方静点点头,熟练地掩饰着内心的鄙夷和怜悯。这样的客人她见过不少,退休金丰厚却寂寞难耐的老男人,总是用"第一次"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

"没关系,放松点。"她说着,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温柔,"要不要先喝点水?"

张耀成摇头,公文包在他手中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钞票。"这是说好的...八百块。"

就在方静伸手接钱的瞬间,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喊叫声。她的心脏猛地一缩,手指僵在半空。

"警察!所有人待在原地!"

张耀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公文包"啪"地掉在地上,散落出一堆医疗单据和药盒。方静瞥见最上面的一张病历上写着"阿尔茨海默病"和一个女人的名字。

接下来的混乱像一场噩梦。他们被分开审讯,方静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那些钱——哥哥的住院押金——被作为"非法所得"没收了。当警察问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时,她几乎脱口而出"因为我哥哥需要那笔钱",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行政拘留七天,罚款五千。"警官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

拘留所的铁门在身后关闭时,方静终于崩溃了。她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抱膝,无声地哭泣。七天!哥哥的病等不了七天!丈夫如果知道她被拘留,会怎么想?那个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的乡下男人,会原谅她吗?

隔壁的男拘留室里,张耀成同样陷入了绝望。五天拘留和三千罚款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想到妻子——那个已经认不出他来的女人——如果知道这件事会怎样,他就感到一阵窒息。更讽刺的是,公文包里那些他每天都要研究的药物和护理指南,正是为了照顾那个已经忘记他存在的妻子。

"我只是...想喘口气..."六十五岁的老人对着空荡荡的拘留室喃喃自语,眼泪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流下。

拘留的日子像钝刀割肉般缓慢而痛苦。方静在女拘留室里认识了几个"同行",她们有的为了孩子学费,有的为了赌徒丈夫的债务,有的干脆就是吸毒成瘾。听着她们的故事,方静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这庞大灰色产业链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环。

"第一次被抓?"一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问她。

方静点点头。

"习惯就好。"女人咧嘴笑了,露出几颗金牙,"出去后换个地方接着干。这世道,要么卖力气,要么卖身子。像咱们这种没文化的,还能咋办?"

方静没有回答。她想起家乡那片贫瘠的山地,想起哥哥五岁时从山坡上摔下来后就不太正常的眼神,想起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照顾好你哥"时的神情。她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丈夫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他总说等攒够了钱就带她去县城拍张像样的结婚照。

第七天清晨,方静被释放了。她站在警局门口,初冬的阳光刺得她眼睛发疼。口袋里只剩下二十块钱,连回安徽的车票都买不起。哥哥的住院押金没了,七天的拘留让餐厅的工作也丢了,丈夫昨晚发信息说村里有人去陕西打工回来了,问她什么时候回家。

她蹲在警局外的马路牙子上,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抖动。

"姑娘..."

一个熟悉而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静抬起头,看见张耀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公文包。他看起来比七天前老了许多,眼睛下方挂着两个深色的眼袋。

"我...我也刚被放出来。"老人局促地说,"看到你在前面...就想问问...你还好吗?"

方静苦笑了一下:"好得很,从来没这么好过。"

张耀成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信封:"这是...一点心意。我看你那天...好像很需要钱。"

方静盯着那个鼓鼓的信封,喉咙发紧。她应该拒绝的,应该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开。但那信封里可能是哥哥的希望,是父亲临终嘱托的实现。

"为什么?"她声音嘶哑。

老人望向远处,目光穿过城市的钢筋森林,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我妻子...病了八年了。阿尔茨海默病。她连我是谁都记不得了,但我还是...还是..."他的声音哽咽了,"那天是我第一次...我想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结果证明了我只是个可悲的老头子。"

方静慢慢站起身,拍了拍牛仔裤上的灰尘。她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的老人,突然感到一种奇怪的亲近——他们都是被生活逼到墙角的人。

"我不能要你的钱。"她最终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但我需要一份工作。正经工作。"

张耀成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起来:"我...我有个老朋友开家政公司。如果你不介意..."

方静点点头,突然觉得今天的阳光似乎温暖了一些。远处,一片梧桐叶从枝头飘落,在风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在两人之间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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