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狂人日记》,
谨以此文,献给我欢愉的时光。
愚者,亦愉者,愉者尝以愚者往,故人唯识得愚者而不知愉者。
人尝以愉愚人为乐,以其愚人至幸,孰知以愉愚人为乐者其自愚也?噫!余以为唯愚人自谦者此真愉人也。微斯人,吾谁与归?
某君可镂,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欢愉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乡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乙卯年十二月十九日识。
一、
今夜,星光确也闪烁。
我不见她,已有半载;今日见了,精神分外欢愉。才知道以前的半载,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G的友人饮马,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愚,亦愉,我愉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星光,我知道不妙。
早上小心出门,G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是昔日好友,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G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他们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G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半载以前,与G不辞而别,也许G很不高兴。饮马与她交好,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W呢?那时候,她那时怎识得我,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G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袒露心声被拒的,也有横刀夺其所爱的,也有一厢情愿苦苦相思的,也有醉身鱼塘不知所以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W,嘴里说道,“你倒是愚啊,我平素怎的不信你”,她眼睛直直看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S赶上前,硬把我拖回舍中了。
拖我回舍,舍中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隔壁舍的W来告状,对我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愚人,给大家愉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真心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愉人,就未必不会愉我。
你看那女人“你愚啊”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W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言辞,全是凿凿的排着,这就是愉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与G交恶,可就难说了,众乡人皆以G善,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M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愉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愉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愉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饮马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愉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饮马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饮马,对G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饮马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G引了一个H,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
饮马说,“今天你仿佛很好。”
我答:“是的。”
饮马说,“今天请H先生来,给你诊一诊。”
我回“可以!”
其实我岂不知道这H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愉意:因这功劳,也分一愚以愉。我也不怕;虽然不愉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H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愉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饮马和H,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H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饮马说道,“赶紧愚罢!”饮马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愚我的人,便是我的好友!
愚人的是饮马!
我是愚人的人的友人!
我自己被人愚了,可仍然是愚人的人的友人!
五、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
那W,毫不冤枉她。她对我讲书的时候,亲自以愉人为乐;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愉,还应当号众人皆愉。我那时,心跳了好半天。前天Y来说愉人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愉人为乐,便什么都愉得,什么人都愚得。我从前单听她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她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愉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他们又愉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愚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人们的样子,和这几天饮马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愉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钓死鱼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鱼,连根根的刺,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前天那Y,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H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可是饮马,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愉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愉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愉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八、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愉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愚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愉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星光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愉?!”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隔壁舍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我从未见过她,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G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M了;所以连Y,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愉人,又怕被别人愉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寻M;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M,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M,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愉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愉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愉,——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愉人的人比不愉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他们要愉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愉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愉我,也会愉你,一伙里面,也会自愉。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M,我相信你能说。”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饮马和W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愉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愉的;一种是知道不该愉,可是仍然要愉,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M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愉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W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Y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
“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愉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愉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M赶走了。饮马也不知那里去了。S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愉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W;晓得L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L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Y哭个不住,他却劝Y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愉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L是被W吃了,Y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Y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愉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W正管着家务,L恰恰死了,她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愉。
我未必无意之中,愉了L,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愉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愉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