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源、字源的问题,还有另一种意义的理解,即即便参照资料上指示着的语词意义去做理解,照旧是当代人对这个语词进行的当代理解。所有被当代注意到或者能在意识中意识到的古代传承物,都必定是以当代的眼光认为那是有意义的传承物,没有这个做前提,一切传承物都在眼前消隐不见,或者说你根本意识不到它存在。所以,即便是对字源做最原始的考察与意义的继承,照样是用当代的意识去做的。
在时间之内的,永远不可能彻底倒转回去切身理解和经验任何一个传承物本身的意义。是人体解剖学完成了对猴体解剖的猴体的彻底的认识,同样,当代“解剖”历史传承物,才是对传承物的整体认识,而且,每一个在未来中的“当下”,总是比当下更彻底地在发展着对传承物的认识。对于古人而言,他们浸在其中的那个当下,不是对那个当下的清晰的认识,对一个对象的彻底的认识总在这个东西之外发生。所以,字的字源的意义,我们比古人理解的更清楚更明晰。但是,绝不能认为,我们的“明晰”就是古人的“是”。
所以,不用把虔诚地以回到过去去理解传承物看做是对历史的尊重,因为你无法从生命之“当下”超拔出来,因为观念约束了你那么去做,而且,这种约束是你无法摆脱的————你的任何思维,都是身处此在的思维,你对传承物的理解总是你的认识在起作用,而不可能是古人的体验。也就是说,认识的清晰不等于领会或达到了生活体验事实。所以,我们所谓清晰的认识的层次,只是对着厚厚的玻璃对猩猩的清晰认识,但是,除了面对对象用我们头脑逻辑推知之外,我们不会再获得什么。所以,即便我们把所有传承物都组合在一起,照样不是那个世界,因为这里有一个关键点——作为理解的主体——人,已经不是那时那地那种生产关系的生活中的人了。
比方说“牛”。在词源意义上,你对古人说“在你的牛圈里把牛牵来一头”,古人是听不懂的,或者说,即便能领会你的意思,但是,他犯傻地愣在那。即使你用古人认识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纸上让他看,他也认识字,他都是愣在那不知道要干什么。就算你把这句话用最标准的古文写一遍,让他看,他照旧不知怎么做。以地域闭塞做条件,让保持着古代先人习俗更多一些的现代部落为例————爱基斯摩人,关于“雪”的命名有几百种,伽达默尔提供论据说,非洲土著对“骆驼”的命名有200多种。所以,你和爱基斯摩人说:下“雪”了。你和非洲土著人说:☞你的“骆驼”真健壮。他们是听不懂的,爱基斯摩人会问:“雪是什么?”非洲土著人会问:“骆驼?”
为什么他们不懂“牛”和“骆驼”?因为那些活的语词已经被我们越来越抽象,已经走向了柏拉图的理念之路,爱基斯摩人和非洲土著为每一种“雪”命名,为每一头“骆驼”命名,因为它们是他们的生活,不是陈述和思维的对象,所以,他们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雪”,什么是“骆驼”,我们离感性的世界越来越远了,行走在概念的世界里。而在古人那里,是每一头骆驼都要起名字的。他们的意识里没有作为“整体”的牛的概念,也就是说,每一个与他们生活紧密相关的对象物,都是个别的那一个,在他们那里,没有物的抽象。所以,你说“牛”,在古人那里几乎可以被领会为一个别的什么动物。“牛”字当然也承载了文化传承,但是,你说的出来、认得出来一百种牛的特征并用这种感性的语句言说么?文化,只作为逻辑推理性质的外在与我们的对象僵硬地存在着,它不是你的生活,而只是你的认识对象。所以,不要以“古人就如此”名义去解释什么了,我们只是借自己设想出来的古人的名义过自己的日子罢了。
我们的语词越来越抽象,所以,语词的数量也越来越少,大规模市场化的统一规格的各类产品充斥着我们的生活,产品规格统一,人们便不必辨认和言说特殊,所以现代人已经逐渐与感性的生活远离了,人们因为活在概念的物质世界里而使我们不断地活在抽象中。
所以,在抽象的语境下,是无法彻底领会原初生活的感性状态的人的生存状态的,所以,即便你看见了文字源头,仍旧是当代人的理解与解释,极端些说,每一个古文字,你都要把它描述为一句极具个体特征的话,而不是把精力花在对这个字的解释上。闻一多曾说过类似的话: 古代文化研究,当代人越是建立了合乎自己解释的理解,就越不是古代原貌。你只能把那个古字用此刻的经验逻辑推知应当如此,但是,这只属于你所处的历史阶段内的应当如此,而古人的生活世界必不应当。所以,当代人必定无法体验由古人的语词构造起来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