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尊者动凡心,佛祖降点化
(故事开始)
西方极乐世界,阿难尊者静立云端。他心中明了:真正的觉悟不在于外在的形式,如同明心见性无需经文传递;其本质就像阳光融化冰雪,显露出水的本体,或月光隐没,却依然存在于天空。他此次前来,是因一桩缘法。
原来,佛祖如来曾在灵山法会上聚集众罗汉讲经。其中有一位贫狼星,本是第十三尊罗汉,却凡心偶动,未能专心听讲。按律当罚入酆都地狱受苦,但如来慈悲,改判他投生到凡间汴梁城一户刘姓人家,取名刘均佐。
佛祖担心刘均佐沉迷红尘、迷失本性,特派弥勒尊佛化身布袋和尚前去点化,又命伏虎禅师化作刘九儿,先行引导他回心转意,最终前往岳林寺修行。寺中定慧长老将负责向他传授大乘佛法。倘若刘均佐能彻底抛弃酒、色、财、气及一切人我是非,功行圆满,阿难尊者自会接引他重返极乐。这一切,都起于他一念之差被贬凡尘。只因贪恋富贵,难舍资财,才需如来慈悲点化,待功成之日,方可同登莲台。
与此同时,在汴梁城中,富甲一方的刘均佐正盯着窗外纷飞的大雪。这雪被世人称为“祥瑞”,别的财主此时都在暖阁里围着红炉赏雪饮酒,但他却丝毫不敢享受。“万一把家业享受败了可怎么办?”他嘀咕着。他妻子王氏在一旁劝道:“员外,老话说‘风雪是酒家天’,就算节省,稍微喝几杯总无妨吧?”
刘均佐内心挣扎:不答应吧,不合情理;答应吧,又要破费。最终他勉强妥协:“罢、罢、罢,就将就喝几杯吧。”他特意嘱咐仆人:“去打点酒来,记住,只打两盅,够了!”
酒刚过两巡,刘均佐就急忙喊停。正当他打算像往常一样去当铺守着时,忽然仆人来报:门口雪地里倒着一个快冻僵的人!
若在平日,莫说一个,就是十个乞丐冻死,刘均佐也懒得理会。但今天,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动,竟生出几分怜悯。“快把他扶进来!拿火炭给他暖暖,烫点热酒给他喝!”他吩咐道,连自己都觉诧异。
那人被救醒后,自称叫刘均佑,洛阳人氏,是个游学的读书人,因盘缠用尽,饥寒交迫,倒在了雪地里。“若不是员外相救,我早已没命了。”刘均佑感激涕零。
听到对方也姓刘,名叫均佑,刘均佐心里咯噔一下:“常言道‘五百年前是一家’。”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让他脱口而出:“我有心认你做兄弟,你意下如何?”
刘均佑又惊又疑,以为是玩笑,见刘均佐态度诚恳,顿时感激不尽,连忙答应:“休道是兄弟,便是为您牵马随镫,我也情愿!”
刘均佐叫来妻子儿女,让刘均佑一一拜见。待王氏离去安排饭食后,刘均佐脸色一正,对这位新认的兄弟说:“有件事得说清楚。你别看我救了你,又认了你,就以为我是什么仗义疏财的大善人。错了!你哥哥我这份家业,是一文一文省出来的,早起晚睡,吃尽辛苦,从来只认钱,不认人。”
他指着门外还没化尽的积雪:“刚才风雪那么大,你在街上冻死,按我往常的性子,是绝不会管的。我富得流油,你穷得潦倒,我认你这穷汉当兄弟,别人知道了,只怕要笑掉大牙:‘看那刘均佐,平日抠门得要死,如今竟白白养个闲人!’”
最后,他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叹气道:“罢了!我就破一次例,权当是养个闲人吧。你以后就在我这当铺里安身,家里家外的活计,都要勤快些。”
至此,刘均佐收留了刘均佑。而他并不知道,这一切,都源自西方一场早已安排的点化。他的命运,正悄然转向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向。
第一折:吝啬财主雪中认弟,古怪和尚初示禅机
半年时间一晃而过。刘均佑在哥哥刘均佐的当铺里安顿下来,勤勤恳恳地帮忙打理生意,放贷收债。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位哥哥骨子里是个极其吝啬的人,一文钱都不舍得花。眼看哥哥的生日到了,刘均佑知道,若明说是自己张罗庆祝,哥哥必定心疼花费,断然不肯。于是他私下吩咐仆人:“快去,宰只羊,准备好酒水果品。等会儿就说是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送来的寿礼,只有这样,哥哥才肯吃用。要是知道是我花钱置办的,非得心疼死不可。” 确认一切安排妥当后,刘均佑才去请哥嫂。
刘均佐这边,也对妻子嘀咕:“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我从来不过生日。千万别告诉兄弟,他若知道,必定要破费置办,岂不是浪费我的家财?”正说着,就听到兄弟来请。
见到刘均佑,听他说备下了酒食要拜寿,刘均佐顿时捶胸顿足:“哎呀!大嫂你看如何?我说什么来着!他知道了吧!这一破费,疼死我也!”
刘均佑赶忙解释:“哥哥误会了!这些东西都是亲朋邻舍送来的贺礼,不是咱自家花钱买的。我刚招待他们吃完酒,都回去了。现成的席面,请哥哥嫂嫂享用便是。”
刘均佐一听不用花钱,立刻转忧为喜:“哦!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既然是白来的,那咱就喝几杯。” 妻子王氏也忍不住埋怨他太过吝啬。
酒席间,刘均佑敬酒,祝愿哥哥福寿绵长。正当刘均佐听着鼓乐笙箫,享受这难得的“不花钱”的快乐时,却吩咐下人让外面放生的人安静些,别吵嚷,并颇为自得地对兄弟感慨:“兄弟啊,你哥哥我能积攒下这份家业,全靠平日省吃俭用,才有今日的富贵。”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大笑和喧哗:“佛!佛!佛!南无阿弥陀佛!” 只见一个胖大和尚,领着些童男童女,大笑而来,口中念着偈子:“行也布袋,坐也布袋,放下布袋,到大自在。” 他高声召唤世俗之人跟他出家,承诺人人成佛。
这和尚正是奉佛旨前来点化刘均佐的布袋和尚。他径直走到刘家门口,大喝一声:“呔!那刘均佐看财奴!”
刘均佑闻声出来查看,见到这胖和尚很是惊奇。和尚开口便叫破了他的底细:“冻不死的叫化头,你那看财奴哥哥在家么?” 刘均佑心中一惊,自己当初冻倒被救的事,这和尚怎会知道?他赶紧进去告诉哥哥,门外有个古怪的胖和尚。
刘均佐出来一看,也被这和尚的肥胖模样逗得大笑不止。和尚却念偈道:“刘均佐,你笑我无,我笑你有,无常到来,大家空手。” 刘均佐只觉得好笑,唱词打趣和尚胖得压得垮骆驼白象。
和尚自称是释迦牟尼佛,刘均佐哪里肯信,反而极尽嘲讽,说他胖得喂不饱饿鸟,粗腿过不了芦苇,光脑袋垒不住雀巢,空吃饭不长膘,还把他比作安禄山、董卓,笑他是个来进宝的胖夯神。
布袋和尚不以为意,只说要传他大乘佛法。刘均佐吝啬,连张纸都舍不得。和尚便让他伸出手,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字。刘均佐一看,是个“忍”字,心里觉得好笑又亏了,嘀咕着写这个字又费了他半盆水和一锭皂角。
和尚又向他化斋,刘均佑劝哥哥斋僧,刘均佐却心疼和尚肚大能吃。拗不过,只好斟酒,还特意嘱咐弟弟倒浅些。和尚接过酒,却不喝,径直浇奠于地,口念阿弥陀佛。刘均佐心疼得直呼可惜。再斟一杯,和尚又说给徒弟吃,等刘均佐回头去看那并不存在的徒弟时,和尚竟化作金光不见了。刘均佐又惊又疑,觉得好酒席被搅了。
更奇怪的事发生了,他发现手心那“忍”字竟洗不掉,用肥皂、手巾怎么擦洗,字迹反而越发清晰,仿佛长在了手上。他气得咒骂要把和尚拿到官府拷打。
正在这时,讨债的刘九儿(实为伏虎禅师所化)在门外叫骂,说刘均佐少他一贯钱。刘均佐正在气头上,出去与他理论,推搡之间,刘九儿竟倒地不起。一探鼻息,居然没了气,七窍流血,手脚冰凉——死了!
刘均佐吓得魂飞魄散,打死人是要偿命的!他急忙求兄弟救命。刘均佑查看时,却发现死者胸前赫然印着一个清晰的“忍”字,竟和刘均佐手心的一模一样。刘均佐看到这诡异景象,自知罪责难逃,准备将家业妻儿托付给兄弟,自己逃亡。
此时,布袋和尚突然出现,拦住去路。刘均佐慌忙求救。和尚斥责他不忍耐,闯下大祸,并问他是否愿意出家。刘均佐为救活人命,答应若和尚救活刘九儿便出家。
和尚对着刘九儿念声“疾”,刘九儿竟如梦初醒,一骨碌爬起来,第一件事仍是讨要那一贯钱。刘均佐赶紧让兄弟给钱。见刘九儿拿着钱嚷嚷着喝酒去了,刘均佐竟又心疼起来:“嗨!兄弟,既然人活了,给他五百文也就够了……”
布袋和尚便要度他出家。刘均佐实在舍不得万贯家财和娇妻幼子,便哀求道:“师父可怜见,我怎生舍得下这家业田产、娇妻幼子?您徒弟就在后园结个草庵,在家出家,每日三顿素斋,念南无阿弥陀佛,这样行吗?”
布袋和尚知他尘缘未绝,便应允了,再三叮嘱:“刘均佐,你既舍不得出家,凡事定要忍耐,只牢记念南无阿弥陀佛。” 刘均佐连连答应,将家业托付给刘均佑照看。
望着手心的“忍”字,刘均佐似有所悟,唱叹道:“我看着这转世浮财,则怕你守不到老……哦,原来俺这贪财人,心上有这杀人刀。” 他终于初步意识到,过度贪财竟是伤己的利刃。
布袋和尚见刘均佐虽未彻底醒悟,但已在家修行,便留下偈语:“学道如担担上山,不思路远往难还。忽朝担子两头脱,一个闲人天地间。” 悄然离去,等待日后时机再来点化。
刘均佑则接管了哥哥的家业,往城里外讨债去了。而刘均佐的“忍”字修行,才刚刚开始。
第二折:草庵难锁尘缘心,钢刀忍字试修行
刘均佐在后园的草庵里修行,每日吃斋念佛,念着“南无阿弥陀佛”,日子过得飞快。他望着园中景致,春去夏来,秋菊才谢,寒梅又开,四季轮回。他自觉已将争名逐利之心全然放下,仿佛硬生生顿开了黄金打造的枷锁,牢牢拴住了心猿意马。他觉得每日扫地焚香、静心念佛,远胜过为柴米油盐当家操劳,心中对度化他的师父充满感激,觉得自己因此免遭王法刑罚,得了逍遥解脱。
他正静坐念佛,感叹落花,独步烟霞,却被儿子的叫门声打断。他疑惑着放下念珠,整理衣服,以为是哪位菩萨来添净水献新茶,开门一看,却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小冤家。
孩子无事不登三宝殿,开口便告状:“爹爹,自从您修行以来,母亲和叔叔每天都在房里饮酒作伴,我是特地来告诉您的!”
刘均佐一听,怒火“腾”地就上来了:“哦?你娘和叔叔在房中饮酒作伴,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孩儿不敢说谎!”
这还了得!刘均佐顿时怒不可遏:“这个冻不死的穷小子!我好心在雪地里救活你性命,认你做兄弟,将万贯家财都交给你掌管,我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里看着(他瞥见了手上的‘忍’字)……嗨,孩儿,你先一边玩去。” 孩子却还在劝他回家。
他强压怒火追问细节,孩子一口咬定所见是实。刘均佐再也忍不住了:“是实!我真个忍不下了!也不需铁索囚枷,也不需去官府告状,忍不了了!我这就去亲自结果了他们!” 盛怒之下,他全然忘了修行,直奔厨房提了把刀,就冲向卧房。
此时,刘均佑正和刘均佐的妻子王氏在房中饮酒作乐。刘均佑觉得哥哥出家,家业儿女都归了自己,甚是快活。王氏也早已备好酒食,两人关起门来对饮。王氏道:“叔叔,家里外多亏有你。”刘均佑回应:“嫂嫂之恩,我死生难忘。” 两人正互相劝酒,却被门外的刘均佐听个正着。
“原来真有这等勾当!气杀我也!”刘均佐怒火攻心,抬脚就想踹门,心中恨恨道:“不由我怒从心上起,刀向手中拿!” 他从门缝中看到两人果然端坐对饮,更是气得暴喝一声:“开门来!”
刘均佑一听有人来,慌忙躲开。王氏开门见是丈夫,还假意问:“员外,你回家来了?” 刘均佐冲进房,紧靠房门,要亲手拿住奸情。王氏反而高声叫嚷起来:“你要拿奸情?奸夫在哪?街坊邻居快来看啊,刘均佐要杀人啦!”
刘均佐让她休要高声,一把推开王氏,骂声“浪包娄”(贱货),正要理论,却猛地看见手中刀把上,赫然也是一个清晰的“忍”字!他顿时如遭雷击:“天哪!黑乎乎地印在钢刀把上!你可缠死我了,‘忍’字冤家!” 王氏还在叫嚷,说他出家人行凶。刘均佐喝止她,说此刻不论王法,先论家法。王氏反唇相讥:“刘均佐,你既出家念佛,怎地还要杀人?” 刘均佐怒道:“我哪里算真披上了袈裟?哪里真用金刀落了发?休要胡缠,我是你丈夫,你是我浑家!”
他强压杀心,逼问奸夫下落。王氏拒不回答。突然,帐幔后传来一声喷嚏。刘均佐以为奸夫藏在那里,立刻冲过去,一把揪住系腰(腰带)往前拽,喝道:“看你还往哪里躲滑!” 掀开一看,里面躲着的却不是刘均佑,而是布袋和尚!
刘均佐吓得两手发软(“可剌答”),心惊胆战,恨不能将刀刃扎到自己心上。布袋和尚平静地问:“刘均佐,心上安刃,是个什么字?” 刘均佐一想,心上安刃,正是一个“忍”字!和尚又找到了这“忍”字的根由。
刘均佐慌忙磕头拜见,口称“救苦救难菩萨”。这蹊跷的变故让他瞬间冷静,先前的杀心全转成了后怕,甚至开始思量:不如索性撇了家私,把爹娘匹配的妻子嫁了,就此恩断义绝。虽然他心中仍在挣扎忍耐,但布袋和尚已直接要求他休妻弃子,立刻出家。
刘均佐又犹豫了,借口说万贯家财、娇妻幼子无人掌管,只要有人能接管,便立刻出家。话音刚落,刘均佑就恰巧回来了,汇报讨债的情况。布袋和尚立刻说:“刘均佐,你看,掌管家私的人不是来了?快跟我出家去。”
刘均佐只好一边敷衍着念佛,一边检查兄弟讨回的银子。他拿起一锭银子,惊骇地发现雪白的银子上,竟然也清晰地印着一个“忍”字!仿佛刚用印板蘸着墨刷上去的一样。布袋和尚再次点化:“这忍字须当忍着。” 刘均佐看着这无处不在的“忍”字,连银子都不敢拿了。
至此,刘均佐终于彻底醒悟。他回想自从认了这个兄弟,虽心中欢喜,却为一贯钱差点打死人,又平白无故误会奸情,险些再酿大祸。他长叹一声:“罢!罢!罢!” 决心将家缘家计、娇妻幼子全都托付给兄弟刘均佑,跟随师父出家去。
他对兄弟交代好后事,唱叹自己以往一厘不肯罚、一毫不肯拔,笑看钱奴太顾家,叹看钱奴没办法。如今感谢师父度脱,愿将家产尽数送出,妻儿托付与人,自己则入深山按捺养家之心,于僧房发起修行之念。他承诺依师父教诲,每日念“南无阿弥陀佛”,以求那无是无非的大快活。
布袋和尚见刘均佐又过一重关隘,撇下家计,决心跟随自己去岳林寺出家,便知时机已到,待其凡心净尽,便可再传他大乘佛法。
第三折:寺中修行魔障生,镜花水月动凡心
在汴梁城外的岳林寺中,首座和尚定慧正在沉思。他深知佛法精妙,众生自天地初分便在三界中轮回不息,如同蚂蚁转磨、飞鸟投笼,难以明心见性。他想着佛祖西来,传承二十八代直至六祖慧能,分立五宗五教正法,期望能引导众生脱离苦海。他奉佛祖法旨,要点化一个名叫刘圭刘均佐的人。此人贪财好利,眷恋富贵,不肯修行,如今虽被点化出家,每日看经念佛,参禅打坐,却迟迟未到来做功课。
这时,刘均佐口念“南无阿弥陀佛”走了进来。他虽跟着师父出家,每日功课就是看经念佛,但师父的大徒弟——定慧首座——负责看管他修行,只要他凡心一动,首座便知道,并要打他五十竹篦。首座告诫他,万事以“忍”为上,并念偈道:“忍之一字岂非常,一生忍过却清凉。常将忍字思量到,忍是长生不老方。” 说完,便自顾自念佛,然后睡着了。
刘均佐见他睡着,心里便开始嘀咕:“唉!我当初一时冲动跟着师父出家,来到这寺庙,天天念佛。可我嘴里念着佛,心里却想着我那万贯家财,不知现在怎样了?”
他刚一想,首座立刻惊醒大喝:“嗨!刘均佐!这坐禅的地方哪有什么万贯家财?要知道‘万般将不去,只有业随身’!师父教你参禅打坐,要抖擞精神,讨个分明,不可胡思乱想。要功夫绵密,打成一片,就像害了大病,吃饭不知饭味,吃茶不知茶味,如痴如醉,不分东西南北。若做到这地步,管保你心花发现,彻悟本来。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好比十人上山,各自努力!” 他又念了段偈子,强调一切唯心所造,教导刘均佐要息气受境,肯发愿修行,方能证得寂灭真常之道。说完,又念佛,然后睡着了。
刘均佐只好跟着念:“是,念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见首座又睡,他忍不住又想:“天哪,万般家产也罢了,可我那花朵儿似的娇妻……”
“口退!” 首座再次猛然喝断,“坐禅处哪有什么花朵儿浑家!师父教你修行养性,要锁心猿,拴意马!你这呆汉!” 他又念长偈,笑世人争利损他,临到头来,阎王无情,后悔莫及。教训完,又念佛睡着了。
刘均佐嘴上应着“是,念佛,忍者”,心里却放不下:“花朵儿般的妻子也罢了,可我那魔合罗(可爱)般的一双儿女,如今他们在哪里啊?”
“口退!” 首座第三次喝断,“坐禅处哪有什么魔合罗孩儿!师父教你修行,先要定慧心。定是慧之体,慧是定之用,就像灯与光,名虽为二,体用本同!这便是定慧了!” 教训完毕,依旧念佛、睡觉。
刘均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摔掉念珠,喊道:“师父!我忍不了啦!” 他唱道感觉自己跳出了是非乡,却又想念妻子,看破红尘争战如同白蚁,人生如同一枕黄粱梦,所有这些烦恼今日都涌上心头。
首座便为他开示,说人的真性如同太虚,肉身死如幻梦,要看破虚幻,直下圆成。染上尘缘容易,成就道业却难。若道念能如同情念般强烈,佛法自然现前。他念偈说念弥陀佛号福报最强,能消刀山剑树之灾,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莫要临时慌乱。说完,又照常念佛睡去。
首座知他凡心炽盛,便施法让他见个“境头”(幻境),引动他的魔障。霎时间,刘均佐的妻子王氏领着儿女竟然出现在他面前。
王氏叫道:“员外!” 刘均佐又惊又喜:“大嫂,你从哪里来?” 王氏说:“员外,我领着孩儿看你来了。” 刘均佐不由感伤悲怆,唱道他们是美眷姻缘,却被这村和尚阻隔。王氏问他怕和尚做什么,刘均佐说你不懂,他只会轮棒打鸳鸯,不肯吹箫引凤凰。王氏说痛苦无尽,刘均佐却说每日思念恩情。正说着,他手上“忍”字竟印到了王氏手上。刘均佐见状,心如刀放,参详之下,觉得自己成了断绝恩情的海外方士(修行人)。
这时,两个孩子也扑过来看他。刘均佐更是心疼,感觉眉尖眼角都滚烫,那“忍”字不吉利的字样也印上了儿子的眉额和女儿的眼角。他觉得自己如同被配到天台山的刘郎(刘晨,传说入天台山遇仙,后思归),儿女印上忍字,生生割断了他父子父女的情肠。
首座见幻境目的已达,立刻喝声:“速退!” 王氏和儿女瞬间消失。
紧接着,布袋和尚领着两位夫人和两个孩子转了一圈也消失了。刘均佐忙问首座:“师父,刚才来的不是我老师父(布袋)吗?” 首座答:“是俺师父。” 刘均佐又问:“那两个妇人是谁?” 首座答:“是俺大师父娘、二师父娘。” 刘均佐再问:“那两个小孩呢?” 首座答:“是师父的一双儿女。”
刘均佐一听,勃然大怒:“好个和尚!他叫我休了妻,弃了子,抛了我铜斗般牢固的家私,跟他出家!原来他自己倒有妻有儿!兀的不气杀我也!师父休怪,我也不出家了,我要回家去!”
他愤怒地唱道,这和尚荒唐,坑陷了他。他想念自己的稻田池塘、鱼泊芦场、旅店油坊、酒肆茶坊、锦绣厅堂,自己是那地方的首富。又回想起生日那天,兄弟来说门口有个胖和尚,把他赚入了火坑旁。他唱道这和尚休了他的红妆,弃了他的儿郎,自己倒有两个婆娘,真是好没道理,搅乱了他这家当。他抱怨自己本爱烧香经商,却被逼着守禅床,自己改过向善,和尚却做出恶模样,请师父给个明白话。
他愤愤不平地说:“师父,这出家人,怎么还有妻子呵!” 唱道这弄得他人离财散怎还乡?不想释迦佛倒做了画眉郎(喻有家室)。想着糟糠之妻倚门盼望,今日便回去,免得她用短金钗在苔墙上画损(计数期盼归来)。
首座问他既不修行,要往哪里去。刘均佐决绝地说:“师父休怪,我不出家了,今天就回我的汴梁去!”
首座见他去意已决,便说:“你既要回家乡,今日就请长行吧。”
刘均佐唱道,若早知和尚有妻孥引入销金帐,他怎肯把金银船沉入惊人浪?和尚反倒抱子携男,送得他家破人亡。真是好教他懒出这山门,却又羞归汴梁。映着衰草斜阳,回首空惆怅。他揣着个羞脸儿还乡,从今后还参什么禅宗,听什么讲!说完,便下山去了。
首座看着他离去,叹道:“嗨!谁想刘均佐见了些小幻境,便要回汴梁。这一去,必再沾染那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恶。须得日后再见我师父点化,方能成道。” 他念偈道,佛祖将五派分开,参禅处讨个明白,待得功成行满,方能同见我佛如来。
第四折:百年沧桑见子孙,一念悟彻归罗汉
许多年后,汴梁城中有一位八十岁的老翁,名叫刘荣祖。他儿孙满堂,田产广布,是当地首屈一指的财主。他常听父亲说起,他的祖公公名叫刘均佐,当年被一个胖和尚领着出家去了。祖公公手心里有个“忍”字,是刘家世代相传的凭证。家里至今还珍藏着一条写满“忍”字的手巾,全家大小参拜这条手巾,就如同参拜祖公公本人。时值清明节,刘荣祖带着这条手巾,前往祖宗坟地烧纸祭扫。
与此同时,自认为离开寺庙并没多久的刘均佐,正愤愤不平地往回赶。他恨透了那秃驴和尚骗了他,害他丢下了铜斗般牢固的家业,心想妻子儿女一定以为自己在莲台上稳坐成佛了。想必是自己坑陷的人太多,才遭此报应,受这场折磨。他恨那寺中僧,难消心上火,被那肥胖蠢笨的东西瞒过,自己没能像庞居士那样沉舟明志,像孙登那样苏门长啸,更谈不上像谢安石那样东山高卧。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处坟地,觉得像是自家祖坟,却又不敢确认:“险些走过去了。”仔细辨认后,才确定正是。他走进坟地,发现景象大变,荒疏不堪,长满了荆棘刺科。他疑惑不已:“我离开时,这棵松柏树才和我一般高,怎么如今长得这般快了?难道是因为雨水多?我才去了三个月,怎能长这么大?”
他走入坟茔深处查看,走了一日颇觉疲累,便坐下休息。这时,刘荣祖也来到了坟前,看见一个后生坐在那里,便上前询问:“兀那后生,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刘均佐理直气壮地回答:“这是俺家的坟,不许我在这里坐吗?” 老翁一听怒了:“你这弟子孩儿,这是俺家的坟,你在这里坐,倒又说是你家的坟!” 刘均佐也来了气:“这老子无礼!俺家的坟,不由我坐?” “怎生是你家的坟?你说给我听听!”老翁质问道。
刘均佐便与他理论,说这不需去官府分辨,指着坟边的石虎石羊和周围种的田禾为证。老翁问既是你家坟,有多少田地?刘均佐说约有五亩多大一块。他责怪老翁心粗胆大,倚强耕占了他家坟前地。
两人各执一词,都说是自家祖坟。老翁问:“既是你家的坟,可怎么个排法(辈分排列)?” 刘均佐说正面上排着祖宗,又不是什么安乐窝。气得他甚至想打官司,高声叫嚷。老翁挑衅地问你敢打我不成?刘均佐说打你又如何?但正要动手时,却怕自己衣衫襟边又印上一个“忍”字,强忍了下来。(此处根据“休、休、休,我则怕他衣衫襟边又印上一个”的唱词含义补充了动作和心理)
他转而问老翁姓什么。老翁答姓刘。刘均佐问是哪个刘家?老翁答是刘均佐家。刘均佐紧问是哪个刘均佐家?老翁答是被胖和尚引去出家的那个刘均佐家。
刘均佐心中一惊(背云),暗想:“恰是我也。”他回过头问老翁:“那刘均佐是你的谁?” 老翁答:“是我的祖公公哩。” 刘均佐又问坟前的排位。老翁指着说,这个位子是祖公公刘均佐的虚冢(衣冠冢),旁边是祖公公的兄弟刘均佑。 刘均佐追问:“敢是那大雪里冻倒的刘均佑么?” 老翁诧异:“呀,你看这厮,怎生这般说?” 刘均佐又指着下一个排位问是谁。老翁答是他的父亲。 刘均佐问:“可是那佛留么?”(这是他儿子的名字) 老翁更奇:“可怎生唤俺父亲的小儿名?” 刘均佐再指一位问是谁。老翁答是他的姑娘(姑姑)。 刘均佐问:“可是僧奴那妮子么?”(这是他女儿的名字) 老翁惊疑不定:“你收着俺一家儿的胎发哩?(你怎么知道我家这么多小名)”
最后,刘均佐盯着老翁问:“你认的你那祖公公刘均佐么?” 老翁答:“我不认的。” 刘均佐道:“睁开你那眼,则我便是你祖公公刘均佐!” 老翁自然不信:“我是你的祖爷爷哩!你怎生是我的祖公公?” 刘均佐说:“我说的是,你便认我;我说的不是,你休认我。你试说我听咱。”
于是,刘均佐将当年之事娓娓道来:“当日是我生辰之日,被那个胖和尚在我手心里写个‘忍’字,水洗不下,揩也揩不掉,印了一手巾忍字,我就跟他出家去了。我当初去时,留下一条手巾,上面都是忍字,可是有也是无?”
老翁一听,确有手巾,但仍将信将疑,取出手巾让刘均佐辨认。刘均佐一眼认出:“正是我的手巾!怕你不信呵,你看我手里的忍字,与这手巾上的可一般儿?”
两相对照,字迹一模一样!老翁这才确信,眼前这看似年轻的后生,竟真是自己的祖公公!他连忙唤来所有随行家人,一齐跪拜祖公公。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祖公公从哪里来。
刘均佐看着这一大家子亲亲眷眷,闹闹和和,心中感慨万千。他问老翁在房中下辈里谁年岁最大?老翁说自己最长。刘均佐看他已是白发如窝。他又指着一位询问,老翁说是外甥女。刘均佐看那外甥女竟比自己的老嬷嬷还显老。再问一个年轻人,老翁说是重孙子。刘均佐苦笑,这重孙子倒做得我哥哥了。
此情此景,让他顿时参破世事:“将此事都参破,人生几何,恰便似一枕梦南柯。”
老翁好奇地问:“公公,你怎生年纪不老也?” 刘均佐答道:“你肯依着我念佛,便不老。” 老翁问怎么念?刘均佐说只需念“南无阿弥陀佛”。此时,刘均佐才恍然大悟,原来师父是好人!自己跟随师父才去了三个月,尘世间却已过了百十余年!弄得自己如今进退无门。他内心呼喊:“师父,你怎生不来救救您徒弟也!”
他唱道光阴似水,日月如梭,自己每日里口不停歇地念了那么多弥陀。他嘲笑自己哪里遇上了说空话骗人的神佛,倒让他做了唱挽歌的庄子。他埋怨师父升天去后不管他如何,甚至觉得性命无趣,想要撞松树自尽。
就在他撞向松树的那一刻,布袋和尚突然出现,问道:“刘均佐,你省悟了么?” 刘均佐忙答:“师父,你徒弟省悟了。” 布袋和尚道:“徒弟,今日正果已成,你才肯信了也呵。” 刘均佐唱道师父说的是真话,皆因这“忍”字功夫多。他又对师父说:“您再一会儿不来呵,这坨儿(指脑袋或撞树之处)连印有三十个(忍字)了。”意思是差点撞出更多包,暗含双关。
布袋和尚这才向他揭示真相:“刘均佐,你听者。你非凡人,乃是上界第十三尊罗汉宾头卢尊者。你浑家也非凡人,他是骊山老母所化。你一双儿女,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只因你一念思凡,堕入人世,沾染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今日个功成行满,返本朝元,归于佛道,永为罗汉。”
布袋和尚问:“你认的贫僧么?” 刘均佐答:“不认的,师父是谁?” 布袋和尚念偈道:“我也不是初祖达摩,我也不是大唐三藏,则我是弥勒尊者,化身为布袋和尚。”
刘均佐彻底明白,跪拜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唱道,没想到这一回还了俗,却原来倒成了佛。想当初出家本为逃避灾祸,又谁知在家修行也得成正果。
最终,刘均佐(宾头卢尊者)随弥勒尊者(布袋和尚)同返西天。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