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老理儿的二爷爷

春节回家,必去拜访二爷爷。我故乡的村子叫孙贾城,实际上无孙亦无贾,我们一姓倒占了十之九。据说,我村族人都是从20里外的村子迁来的一支族人繁衍起来的,彼此都能论上辈份。二爷爷与我家已出“五服”,比我父亲高一辈,所以我要管他叫二爷爷。悲催的是,他的儿子比我小10多岁,还在襁褓之中时,我就要管他叫小叔叔!
闲话休提。二爷爷和我是“忘年交”,他和我父亲是一辈人,俩人一个直脾气,一个脾气直,聊不两句就面红耳赤,跟我却能谈得来,所以我们一老一小颇为投机。随着我慢慢长大,尤其来到繁华都市,数十年也可谓阅人无数,越来越觉得,在村里显得“两样”(家乡话,即“个色”“不合群”之意)的二爷爷,在现代社会越来越属于“稀有物种”。他那种坚持老理儿、拒不退后的人生态度,在世风时雨的洗炼中,越来越有味道。

(一)饱受争议的人

中国人骨子里有一种实用主义,在对待老理儿上尤其如此,平常怎样怎样,遇到特殊情况就变卦了,而且振振有辞,也能说出一套道理来。这叫脑子灵光、聪明。但是,总有一些人偏不认同、学不会这种灵光。可以用来形容这种人的“荣誉称号”特别多,如死脑筋、直肠子、短根筋、榆木疙瘩、认死理儿,乃至死驴蹄子不分芽等,用数字王国成员作比就是“二”。二爷爷就是这样的人,可真没浪费这个“二”!
在村里,二爷爷为下了善良、仗义、忠厚、勤恳的好名声,但也落下了犟孙(对极犟者的恨称)、单纯、圣人(受不得委屈)、认死理的坏名声。在农村数千年受压制而有些势利的氛围中,二爷爷这种人往往出力不落好。
比如,二爷爷家境在村里属于中等偏点下,但有谁要借钱到他的头上,除非与他有深仇大恨,他肯定借,但是人家还钱往往最后才还他的。遇到有人需要帮助,没人爱管的时候,他肯定仗义出手,但事过之后,有人并不承他的情,遇到事上反而可能比别人更凉薄。谁家盖房子,需要人手垒砖上梁搭把手时,无论多忙,他一定带上工具上门,那时候不时兴给报酬,但是请酒吃饭时,他往往是最后一个。因此之故,二爷爷胸中往往有一股子闷气、怨气,容易着急。尽管这样,下次人家需要帮忙的时候,他仍然不计前嫌,克服困难,仗义出手。因此,在村里人眼中,他不像那些“精细人”一样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不像平常人那样恩怨分明、斤斤计较,反而不正常,显得“两样”,不合群。也亏得二奶奶人极其敦厚,事事都让着他、向着他,家里倒也和睦。
我母亲千里迢迢,因为月老不可思议的想象与伟力,从识书达礼之家,奔着父亲一笔好字,跨越千里关山,嫁到这个世代务农、并无半分诗书气息的家庭。人生地不熟,父亲又在外工作,母亲带着两个孩子,着实得了二爷爷一家太多无私的帮助。父母都是知恩图报的人,母亲回千里之外的老家探亲,捎回点心,总想着给二爷爷家一份;当时过年家家都时兴请客,把族里的老人、帮过自家的人请来,拿出珍贵的酒、肉、菜,招待一顿,我家请客,年年少不了二爷爷。于是两家人逐渐走得近了起来。

(二)忠厚与“痴”

家乡把过于忠厚的人叫“痴”。痴者,病于知,不知变通之道也。二爷爷性情极为忠诚憨厚,确实达到了痴的程度,令人扼腕感叹。
割麦
农村收割麦子又叫“夏忙”。一到这个时节,整个村子仿佛进入了紧张炽烈的战斗状态。整个期间满打满算10天,但要看太阳他老人家的心情。实际上急雨是经常的事,也是农民最害怕的。所以,家家户户全体动员,在外上学的、上班的、做生意的,通通召集回来,一边超高速度割麦,一边看着天揪心,惟恐哪片云彩不给脸下点雨,一年就白忙活了,所以又叫“抢麦”。割完麦子,要抓紧运到麦场,急急忙忙地晒干、脱粒、装袋,农民们才能喘口气,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抢麦时期,家家不遗余力,亲兄弟也是各忙各的,谁家不得吃饭啊!
我家麦收一直是个大难关,父亲是手术科医生,全县一号麻醉师,休息时也要听班,参加麦收最多也是一、两天。金黄熟透的麦子铺展在地里,耽误一天,就可能碰上雨水,而叔叔们家里地都多,自家麦子还割不过来,只能过来帮把手而已。这时,母亲最是心急如焚、左右为难。每年都是二爷爷带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全家上阵,先把我家的麦子全部收割完毕,找同村一位村民用驴车拉到麦场,再去割自家的麦子。
割过麦子,就没有吃不了的苦。抢麦是最苦的农活,上有三伏天大日头如烤似炙,下有麦叶拉皮、麦芒如刺,不小心锋利的镰刀还会割伤手脚,眼巴巴看着满目黄澄澄望不到头的麦陇,让人满心绝望,每年都有人连热带累晕倒在地里。
每年二爷爷一家都特别累、特别苦,二爷爷的女儿在我家地里中了暑,累得直哭,还是坚持收完麦子。我长这么大,吃的馒头里,渗透着父母亲尤其是二爷爷一家人滚烫的忠厚之心和苦涩的汗水。
撂猪粪
撂猪粪,听上去很脏,却家家必做。小时候,农户家家养猪,猪粪累积,中间不断填土,渐成一池,就需要将其挖出。这是春季肥田的主要肥料。
猪的肠道不如人类长,食物消化不彻底,所以猪粪并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但也绝对不好闻。但气味并不是挖掘猪粪的最大问题。考察前人之所以用“撂”这个字,确是深知这项艰苦劳作的三昧。猪粪池低于地面,人要穿上水靴跳下去干。因池中有拌有大量黄土,所以比较坚硬,且有粘性,铁锹铲下复掘出,殊为不易。最难的是,铲下后紧接着腰部带动,从腿脚到臂膀同时发力,咳哟作声,方能将其撂上地面。地面上有人用独轮车,一次又一次地运到门外不远处,堆成长方体,等待春季运到田里。数百上千次这样的撂的动作,腰臂往往累到酸痛难耐。我的叔叔和二爷爷都帮过我家,父亲干的就很少,因为他是知识分子,一周回家一次,兼且“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干完活胳膊就废了,估计回到医院都干不了活了。
那时候帮忙不讲代价,最多千方百计地留人家吃一餐饭,往往是半天忙活完,人家自己家里还有活计,摆摆手就回家了。帮忙次数多了,也就是逢年过节摆席时叫上,敬个酒,一次性地道个谢而已。因此论实惠,这样的忙基本算白帮,属于完全奉献。二爷爷与我家非亲非故,这样不计利益的帮忙,不是憨厚(用时下的观点看是否痴、憨?)到一定程度,是不可想像的。
醉酒
母亲千里至此,需人帮忙之处甚多,加之热情好客,每年春节都要摆上几桌,感谢多次帮过自家的村干部和乡里乡亲。母亲做饭极好吃,远近闻名,在贫乏年代,总能把简单的块肉菜蔬烹调得色香味俱佳。
二爷爷是我家春节酒席必请之客。春节聚餐,来的都是左邻右舍,劳累一年,辞旧迎新,谈天说地,心情畅快,酒席桌上人声鼎沸。我在各房间窜来窜去,吃几口大人夹给的好肉好菜,听几耳朵似懂非懂的内政外交、家长里短。当时听大人说“大包干”,还以为是爷爷喝的老白干酒,上中学后才明白,那是“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俗称而已。母亲为人公道持重,尽管来自他乡,但素有声望,所以来我家吃饭的人也都比较文明,鲜有划拳行令、持酒相灌的,也极少有大醉而归的。在我家酒席上喝醉的,记忆中只有二爷爷一个。
二爷爷酒量不大,在街坊中排行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我父亲,号称“碗底倒”,喝盖住碗底的酒都会醉,后来经过30年酒精锻炼,终于将酒量练到了2两38度白酒,之后便再无寸进。二爷爷性情质朴热烈,好与人争论,一喝酒更加兴奋,声透前屋后院,过来帮忙的大娘、婶婶们听了,都抿嘴笑个不停。刚直憨厚的人往往经不起劝酒,几乎来者不拒,尽管过节聚会主要是聊天,但搁不住量浅,三杯两盏便已过度,再喝就是醉了。有一年可能喝得急了,二爷爷醉得厉害,坐不住席了,被大家扶到另一个房间躺着。
村里爱喝酒的人多,醉酒的样子也千奇百怪,有的骂人,有的打架,记得有个人一喝醉,就顺着村中心大街一边蹦跳一边唱戏,孩子们跟在后面大笑大嚷,比放鞭炮还高兴。二爷爷醉后既不吐也不闹,就那样躺着。这是惟一的一次,他突然大哭起来。可把我吓坏了。那个年代,农村男人普遍性格刚强粗糙,砍头不过碗大的疤,耻于流泪,认为流泪是女人的专利。二爷爷又是其中的“代表人物”。这个倔汉子怎么哭了?!酒席早已散了,二奶奶听说后来看自己的丈夫,一看醉成这样,这位心地极为善良、心肠极为柔软的女人,叹着气责备了几句,用衣襟悄悄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二爷爷的哭和二奶奶擦眼,这两个动作给了童年的我极大冲击。一个是巨大反常,一个是极度细腻,都是我未曾经历的。当时的我不能理解这个汉子的内心块垒,需要经历过一定人事后才能体会。

(三)拒不变通与“死硬派”

二爷爷讲话不太利索,一着急就急巴,一个字得重复三四遍,比如,你你你你说能这样嘛!是是是不是!他爱说理儿,爱较真,三里五乡出名,经常挂在口头的一句话是“他们行,我不干”。意思是,他们心眼活,不讲道理、不守规矩也行,但我不行,因为那样就不成活了。
当村里收各种费用不合理了,他顶头而出,不管村长、村委书记,也不管爷爷辈还是老爷爷辈,非要理论出个公道。当兄弟在赡养父母上做得不对,他横眉而向,非得扳过人家的筋儿来。当别人一次次辜负了他的善良,再次需要他的帮助时,他依然不拗不过“乐于助人”的古训,拒不听从好心人“这种人不能帮,省得以后难受”的规劝,又一次带着工具、一身正气地出手了。
二爷爷的这个劲儿,放到现在可谓深得“二”的精髓。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中国一位古人曾经这么说过,“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核心意思似乎也是“我不干”,但似乎大家都认为那是“大丈夫”。不管怎么样,二爷爷在拒不变通上的确达到不分对象、死硬到底了。
二爷爷爱憎特别分明,虽然不富不贵,但村里他看不上的人不在少数。说到看不上的人了,一歪脖子甩一句:“气!他啊!”一票否决,那是道德上的宣判,或是不诚,或是不孝,或是不公,等等。在他心中,挣大钱、当大官,均不足以成为他佩服的理由。他只佩服一种人,就是有德性的人和老实人。父亲属于老实人、大好人,二爷爷很喜欢,但是两人都是直性子,几句话不过就能争起来。我人小特喜欢和二爷爷说话,二爷爷也不讨厌我,大概因为小屁孩没有什么所谓的德性吧。
身为草民,二爷爷喜欢谈国家大事、时事政治。我稍大以后,大年初一晚上没有特别的祭祀仪式,便到二爷爷家,我喝葡萄酒(实际就是甜水,那时也是稀罕的),他喝白酒,二奶奶弄两盘子肉,几个菜,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他的家人往往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他特别痛恨贪污腐败,一聊起来,就唾沫星子乱飞,从百姓生计到国民经济,头头是道,一幅民间高人、洞察世务的认真样子。有一次,我有些戏谑地问他,如果你当了县长,你贪不?他张口结舌了半天,少见地皱巴起黑黝黝的脸,半是真诚半是戏谑地说,人家贪,咱也贪!我没大没小地用手指点着他,两人一起大笑起来。无庸讳言,二爷爷的这种观念在当是并不少见。一老一小,一个是拒不变通的死硬派,一个是心地纯净的少年派,笑声里包含着对人性微微的失望,包含着对中国治理长久之道的未知与期盼。
二爷爷喜欢鼓捣,笃信靠自己吃饭的信条,种庄稼、栽果树、烤大棚,他一样没落下。上一样新项目,就从学技术、搞投入,到抓管理、跑销路,辛辛苦苦,夙兴夜寐,黑发熬成了白发,又变得稀稀落落。家里翻新了房子,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几个女儿体面出嫁。儿女们品行端正,都很争气,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二爷爷和二奶奶没有负担了,虽然还是手里没有多少钱,但现在种一个是一个、挣一分是一分,原来削瘦的人变成福态的老头儿。一生劳作,赚下个好身体,有点小病小灾,就到县城找我父亲看看,两个老头凑到一块说一气。我们家人说起来,都说二爷爷好人有好报,一辈子终于熬出了头。
13余年前,劳累一生、未及享福的母亲过早离世。在在母亲生前,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样的话,你二爷爷是个好人,帮了我们很多,一定要记得人家。所以,每年春节回老家,我都会去看一眼这位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人。每次到他家,照例会有一阵狗吠响起,二爷爷吆喝着在狗吠声中走出来。他矍铄依旧,惟耳朵有点儿背,性格稍微平和了一点,但基本没什么变化。一番攀谈和挽留未果后,又站在门口远远地望着我离开。
这个形象常常浮现在独在异乡的我的脑海,常常刺激我思考,不要失去忠诚公道、自尊自立的本色,要警惕那些不忠不孝、不清不白的事物,一辈子做个好人,即便为此受些委曲。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3,099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828评论 3 387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8,54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848评论 1 28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971评论 6 38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132评论 1 29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193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934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376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687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846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537评论 4 33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175评论 3 31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887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134评论 1 267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674评论 2 362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741评论 2 35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