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某月某时某个世界。

天很睛很干，街面不很繁华，干燥的尘土很容易被风吹到空气中，迷人眼睛。

他抛掉一根抽了半截的香烟。烟还燃着，他用中指弹了出去，红而亮的烟头直直地奔垃圾堆而去，没在其中还燃着火星。垃圾是废纸塑料和残羹剩菜在阴暗墙角堆着。

正面是家酒楼。正门是厚玻璃，极整洁轩敞。可透见里面大厅鹅黃色的华丽装潢，以及大理石般光滑的圆柱。门上方是大字的灯箱，上书：皮蛋酒家。再往上便是四层建筑，看上去已经老旧了。

他想下车弄灭烟头，但念头一闪而过，墙角和酒楼也一闪而过。他匆忙而去。

他去办件很要紧的事。工作太忙，生活太单调。日子就像闪过的这些电线杆，日复一日，都是同一个样子，毫无新意。人也就变得毫无意趣，人与人也就都是擦肩而过的陌路。

他按原路返回是半个小时后了。老远就望见黑烟遮蔽了长空，而且更浓烈的正从楼群中往上空翻滚。

待到近前，正是他扔的烟头旁边的那家酒楼——皮蛋酒家着了火。火势方凶，二三层的好几个窗口都窜着火舌。看热闹的人山人海的，挨肩擦背，把消防车和消防队员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人们衣着光鲜，有说有笑，像是在看免费电影。

他挺兴奋的，赶忙下车，就听前面人说：“我看见有人扔烟头来着，我出来时说要着火的，他们还以为我开玩笑，这下在里边出不来了吧！”这人双臂当胸，左脚悠哉地点着地，一边说还一边幸灾乐祸地乐个不停。

消防队员架了云梯从窗口救人，水枪向楼里喷射水蛇。

他看着一个窗口的火舌，突然从中飞出一只巨大的香烟头，后面跟着张牙舞爪的冤魂。他头皮嗡地一下奓起来，没多想，竟奋不顾身地挤进核心，冲进了酒楼。

没有消防队员注意到他。

不多时，他咳嗽着出来了，身上缭绕着黑烟，肩上扛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消防队员拦住他，他奋力甩开又冲进去，样子很急迫。他再出来消防队员就往他身上浇水。他又进去，再出来。这样已背出了十几个人。他已步履踉跄，衣服和头发都烧掉了些。

云梯不断送下救出的人，火焰也被水枪压制住了。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消防队员不再理会他了。然而，围观的人群很兴奋，为他呐喊助威。“看！看！又出来啦，第27个，都背出27个啦呀！”

他仿佛背了一座山，一步一步往外挪。终于阳光照在他面无血色的熏得黧黑的脸上，他双腿颤抖着，衣衫破烂，几处窟窿都可见烧焦的黑肉，胳臂上也烫红了几处。大厅里就有根柱子轰然倒下了。)

他正要下台阶，实在没有力气，就把背上的人松下来，拖曵着往外拉，像拉一头死猪。

铁架子上的灯箱在微风中晃了几晃，翻坠下来，不偏不倚正拍在他弓着的后背上。他如一摊烂泥般倒在大理石的台阶上，连叫声都没有发出，嘴角就沁出些血来。

人群一片惊呼，有人就喊：“唉，砸着哩！”又激动又高兴，边说边顺手将指甲里的鼻屎弹出去，落在旁人的衣服上。

四个消防队员把他抬上白色的担架，艰难地从人浪里穿过。人们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大部分都暗挑大拇指，有的高声喊：“有你的！”然而，另一些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有怀疑的，有鄙夷的，还有些嘴里啧啧啧个没完，更有些眼里笑个不停，因为担架上的人实在太狼狈太可乐了。头发几乎燂没了，黑脸黑身子，整个一块黑碳，烧焦的肉闻起来像烤煳了的羊肉串味。

好不容易来到救护车尾，手拿话筒的记者风驰电掣般冲上来拦住担架。

消防队员也就没有直意往车里塞。

记者露出专业的职业微笑问：“你和这家酒楼什么关系呀？里面是不是有你亲人朋友？”

他闭着眼吃力地摇摇头，嘴角又溢出一点血。

记者又问：“那你为什么这么奋力救人，见义勇为吗？”

他一张嘴就又出来一些血，艰难地说：“救……人……”

记者开始激动了：“这是什么样的精神呀！自我牺牲，大义凛然。多么令人感佩？！英雄呀！救火的英雄啊!”显然他在导演一切，“英雄您想对电视机前的观众说些什么吗？”

他又动了动嘴角，虚弱地说：“一定要抓住扔烟头的人，太缺德啦……太坑人啦……”

“烟头？”记者疑惑不解：“什么烟头？”

他说：“不是烟头惹的祸吗？”若在平时他定会为自己的幽默笑出来。

记者说：“不是，是线路老化造成漏电……对呀！是烟头，多么绝妙而风趣的比喻，对，是烟头！一定要杜绝“烟头现象”！如果不注意自己扔掉的烟头，就像不注意安全检查一样，会出大问题的，同样是麻痹大意惹的祸。我们的英雄真幽默……”

突然，他的眼球瞪出了眼眶，浑身绷紧疆直，十指箕张，腿和脖子直挺挺地拉长了一大截，由于使劲太猛一口气憋在腔子里。他想轻松笑一个，左边红色嘴角上扬，像是笑，右嘴角下撇像是在哭。最终他喷出憋得太长的那口气，眼望浓黑的天空，含着甜美的笑意，意味深长地说：“也好，我是英雄了。”当然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他被掉了白漆的救护车狂喊着送往医院。

在人救得差不多，死得差不多，火灭的差不多，毁得差不多时，记者笑面如春地面对镜头说着：“……他是时代的英雄，他救出四十九位身陷火海中的遇险者，捕救数次险情。为了拯救人民的生命财产奋不顾身，不求回报，舍已为人。由于他的出现仿佛天降神兵，所有遇险者均获救，而他自己却倒了下去。他是我们时代的楷模！多么伟大的无私奉献！多么令人崇敬！多么令人感动！多么可歌可泣，在场的无数人都为他默默鼓掌、流泪……”

这时，四个汽水瓶子一块飞来砸中镜头——

砸中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