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爱种花的朋友告诉我,四月是月季争妍斗艳的好时节,五月是花团锦簇的绣球正当时。
于粗手粗脚的我而言,是不通这些的。不过,五月的枇杷我倒是垂涎了很久。
(一)
外婆家近年种了枇杷树,最近是丰收的时候,得知这个消息,我的出行计划里立马安排上摘枇杷一项。
这日,到外婆家已是上午八点多,太阳已见毒辣的苗头了。听到停车声响,外婆从屋里出来,一看只我一人从车上下来,问了一句,“怎么就你一个人呢,等下要爬树嘞。”
我笑了。毕竟我是农村土生土长的,不说别人可能还不知道,爬树我小时候可擅长了。
外婆问我吃了早餐没有,说她刚从田间除草回来,正在下面条吃。“外婆,你别招呼,我自己四处转悠转悠。”。
外婆今年八十有二,身子骨还比较硬朗,现一个人在农村看家。平日养养鸡鸭,种一些蔬菜瓜果,有一条瘸了腿名叫“黑子”的狗给她作伴。儿孙们会在逢年过节或者工作不忙时回来看看老人家,老人家有空也会放下农活进城,给大家送点特产。
(二)
我轻车熟路地逛到新居边的枇杷树下,上次来是半月前的五四,那会的枇杷“青黄不接”,有点酸牙齿,但水分很足。大中午的,我一个人站在树下吃的老欢快了,外婆说,等太阳再晒个几天,枇杷会很甜。
时隔半月,树上的枇杷全黄了。今年高温天气大幅度提前,向阳的枇杷甚至都被晒得脱水了。外婆怕我久等,吃面条之前,给我搬了把小梯子,还给我找了布袋子。
为了摘枇杷,装备我是早就备好了的,用帽子、防晒衫、长裤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这棵枇杷树不高,放个小梯子,我站上去伸手差不多就能够到顶部的了。除去晒蔫的那些,树上的果实已不太多,因为已经卖了一拨。想到这个季节也不会再有哪个亲戚过来,高处的外婆一个人在家也摘不到,我还是实行“扫荡、清光”政策吧。
我把布袋子挂在树杈上,一个方位一个方位地来,把一簇簇黄灿灿、饱满的枇杷把把折下(据说这也是门技术活,只光秃秃地摘果子,不利于保存)。待到外婆来时,高处的已差不多都进到袋子里去了,我跟外婆抱怨道,“好多大颗的枇杷,都被鸟吃了”。“是嘞,那鸟可比人聪明多了……你挑好的摘,多摘一些,那边的田里还有两棵树……”
之后转场去田里,外婆让我搬了一条长凳子,她提着一个大篮子。两棵枇杷树就在田边,一颗枝叶稀疏,果实颗颗硕大,我俩迅速扫光。另一棵稍高一些,枝叶稠密,有“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感觉,不过枇杷有些黄灿灿,有一些还带着明显的青色,“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棵树今年打了两回花,本来已经开了一次,降温了几天,然后又开了一次,你挑熟的摘,味甜一些。”我思索着,外婆经常在这块田里干农活,给她留一些在树上,“不用给我留嘞,你把熟了的全摘下来,我一个人能吃多少呀。”于是,我踩在凳子上,把高处那些枇杷都摘了,而我的外婆,她总觉得我留的太多,又把低处枝条上的熟枇杷全部扫荡进了篮子里。
摘完之后,我往周围瞧了瞧,西瓜藤上已经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瓜了,旁边的苦瓜苗也爬藤了,玉米苗也到我的小腿了,旁边是外婆晨起除草的地方,要知道,这一亩三分地就是外婆的日常,也是她为儿孙们所打的江山。
(三)
我提了提篮子,一下子没提起来,我向来自诩力气还挺大的。这里必须再说上一个小插曲——
周末下午,表弟回家帮忙摘了不少枇杷,当时外婆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决定去卖的时候已经天黑了,表弟那个时候已经返程去工作。怕第二天赶不上早班公交,外婆不得已打了电话给她的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妈妈,然后妈妈步行四五里路来到外婆家,一对母女一手打着灯,一手抬着一大篮子枇杷(有二三十斤),再走个四五里(妈妈住在马路边)。这段是妈妈昨天跟我说的。因为她前晚打了几个电话问我,能不能当下开车回家里,接她们来县城,方便天亮之后把枇杷拿去市场上卖。我那会正带着自己的孩子准备入睡,考虑到无人看顾、夜间行车等因素,就提出了一个折中建议,明天上早自习之前先去接她们,然后直接连人带枇杷送到市场,这样就不用来回奔波了,毕竟我在县城住的地方离菜市场也有挺长的一段距离。
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时,外婆已经卖完枇杷回农村去了。妈妈解释说为什么昨晚打好几遍电话,因为同一件事情能用一个电话解决的,她往往不会再打第二遍,而且我总说她挂电话贼快,往往是她表达清楚了自己的意思,或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之后,这边你还没说完,那头已经传来“嘟嘟嘟——”的声音。“哎哟,昨晚一点都没睡好,抬着枇杷走那么远的路,浑身都快散架了。”
“那你为什么不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就给我打电话呢?我开车过来,几分钟就能解决了,哪用得着你们走那么远的夜路。”妈妈也无可奈何,虽然外婆是她的妈妈,“外婆不想麻烦你呀,下午那会你不是在学校上课么,然后还要煮饭、带孩子,第二天又要上班。”
类似的情景上演过多次。我工作离家不远,自由可支配的时间相对较多,有车之后,尤其是车技熟练一点之后,给老人运送东西很多就交给了我,每次到达和告别的时候,外婆都是满脸笑意里带些许愧疚,“麻烦你了,外孙女,又辛苦你跑一趟,都没什么好拿来招待你的,真对不住呀……”每次我听了,都有一种如鲠在喉、如芒在刺的感觉,因为外婆不用这么客气,可每每劝说无用,我只能无奈地对妈妈说,“等你老了,你可千万不要这样子啊!”妈妈或许也觉得外婆的言辞有些过头,“知道了,知道了,到时你别嫌我这个老东西就好。”
提着这一篮子枇杷,那是外婆和妈妈抬着走夜路时的重量,可真沉呀!这是很怕麻烦我的外婆,带点傲骨,带点倔强。
(四)
妈妈平日总被我用文字戏称为“太后娘娘”,以此类推,外婆就是“太皇太后”了,但外婆从来没有仗着自己高龄给子女增负担。相反,很多时候,很多重要场合她还在像蜡烛、萤火一般,继续为儿孙们发光发热。
我幼时在外婆家住过一个学期,那时舅妈刚生下表妹不久,不能干重活,这些都落到了外婆肩上。我和表弟都念小学,另外,小姨家的表弟也是外婆在帮忙带着,还有刚出生的表妹,外婆既要干农活,又要为四个孙儿劳心劳力。我年龄最大,已是六年级,放学之余也帮忙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但此刻能回忆起来的,印象最深的就是,每天要跑到田坎边,叫外婆回来吃晚饭。
其后中学、大学,除了逢年过节相见,外婆更多的是存在于妈妈的聊天中,毕竟除我这支外,其余亲戚都有那么一些需要外婆的地方。后来我工作第一年,妈妈被查出脑袋长了肿瘤,需住院手术。术前外婆不断祝祷、祈福,希望她的女儿能够手术顺利、渡过难关;术后出院,妈妈在小姨家养病,那会我一家子工作的继续工作,弟弟还在念书,是外婆,每日熬制补汤,一口一口地喂,帮助妈妈食补恢复身体的。
再后来,我也有了孩子,于整个家族而言,慢慢进入人丁兴旺、四世同堂的好时光。育儿每每有不懂的地方,我问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再问她的妈妈,也就是外婆。我所需的艾草、马齿苋等,只要跟外婆开口,她都会留心备好,甚至走在路上的时候,看到有用的草药,她都会采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五)
外婆是四川人,年轻时候认识了前去四川工作的湖南籍的外公。婚后育有六女一子,待回到湖南安家没几年,就传来了外公去世的消息,那时他们最小的女儿才四岁。外婆本想继续回四川投奔娘家的,但电报回去得知,女子出嫁已经没有土地,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从此在世人的冷嘲热讽中,外婆一个人扛起了所有,将七个子女拉扯大。也许正因为这一段难熬的时光,外婆不屈服于命运,她的脊梁挺得隔外直,所以那些倔强的因子也延续到了今天。八十年代那会,几个儿女齐心,建了新房子,两年前,舅舅在屋后又建了一栋新房子,外婆现在就住在老房子里,看守着新房子。
重返四川看一看,一直是外婆多年的夙愿。据妈妈说,外婆从出四川之后,就只在六十岁那年回去过一次,而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前年她八十岁,儿孙们决定让她再回去看一看,那会交通路线是我在查看的。外婆的故乡是靠近云贵边境的一个小县城,交通很是不便,要转两趟火车,还要转几趟汽车,回家之路不易啊。后来晚辈们一合计,在小姨和表弟的陪同下,赶着国庆前后,飞去四川,再包车回到了舅外公家。当时我们最怕的事情就是舟车劳顿,老人家身体吃不消,还好一切顺利。只是小姨、表弟假期太短,前往也匆匆,返回也匆匆。
妈妈说,外婆有生之年还挺想再回一趟四川的,上次实在是太仓促了。我知道这也是妈妈的心愿,因为她自从出四川之后就再也没回过长大的地方,她在等着我和弟弟二人陪同她实现。
从地里摘完枇杷回来,和外婆聊到这个话题,之前舅外公打算来湖南走一趟的,外婆说今年不成啦,因为舅外公的女儿在建房子,他去帮忙了。我的外婆、我的妈妈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她们的故土看一看。
小姨曾说,我们一大家子长成走到今天不容易,尤其是在失去外公的情况下。她很想把这几十年来的故事梳理出来,从外公外婆组建家庭开始说起。我知道这个工作很是艰难,因为这不仅是一个家族繁荣壮大的故事,这更是一个女人的壮丽级的史诗,而我透过这把把枇杷,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
(六)
外婆是勤劳艰辛的,外婆是倔强硬朗的,外婆是慈眉善目的。不过,挺让我佩服的一点还有,外婆是勤学好问的。
老人家跟一般的农村老太太不一样,不爱听戏追剧,更不爱家长里短。每每闲暇之时,她都会带着老花镜看新闻,国家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她都能够说上一二。再者,外婆时常一本医书不离手,因为幼时生存环境艰难,她的几个儿女在身体素质上都带了点“多灾多难”,有好的方子和注意事项,她都会第一时间告诉。老人家不止一次地遗憾地说过,“我们那会太穷了,我读书的时候,交不起学费,老师说交两杯黄豆也可以,可我们连黄豆也拿不出来啊。如果那会子读点书,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从教几年来,我一直都很喜欢归有光的<项脊轩志>,犹爱最后的补记,“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我一向觉得这是古文里最有温情的一段文字,爱屋及乌,枇杷也是我认为的家常水果中最有温情的一种。
(七)
回望外婆的那片土地,枇杷的季节算是过去了,可桃子、西瓜、枣子、板栗、橘子……接下来都将陆续成熟,鸡鸭也渐渐地肥了。妈妈很喜欢念叨一句话,“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就好比那一大篮枇杷,将被我送往几处人家,那都是外婆的儿孙呀。
休息够了,我起身与外婆告别,车子慢慢地驶离,手握方向盘之间,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后座沉甸甸的。
摇下车窗,外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外孙女,家里没什么招待你的,对不住呀。”我笑着说,“我都是空着手过来的,现在车里都装满了……”
五月,已过了大半。因为我的外婆,五月,是枇杷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