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5日周五晚,《庄子·杂篇·徐无鬼》最后一节的共读,开头第一句就被某人带歪了: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
暖姝,暖,注解“柔貌”。很像现在流行的“暖男”,暖姝相当于古代的“暖妹子”、“软妹子”吧?
则暖暖姝姝而私自悦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
“暖妹子”都有点自恋,外形姣好而脑中却“未始有物也”,“暖男”或许也差不多。有人反对,观下文,暖姝和濡需、卷娄这三类人,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怎么能同“暖男”相提并论呢?于是,关于“暖男”的形象问题,各位展开了讨论,例如“暖男”会不会有点娘娘腔,“暖男”处久了会不会有点“腻”,等等……本次《庄子》共读就在《知音》一般的曼妙气氛中诡异地展开……
好不容易从“暖男”的讨论中挣脱出来,开始分析第二种人“濡需”。濡需,注解“濡滞需待”,庄子把“濡需”比作躲在猪身上的虱子,以鬃毛为广阔的宫殿园林,以肌肤夹缝为安宁的居所,殊不知屠夫一旦生起烟火,便跟猪身一块儿烧焦。
其实跟“暖姝”类似,都是安于现状的那类人。马上有同学提醒,虱子就是这样的活法,你能叫虱子怎么办?想想也是啊,大多人不也是这样的生活状态吗,一联系到自身与现实,同学们一下沉默了,弥漫的知音体气氛为之一散。
第三类人“卷娄”,卷娄,卷曲佝偻。庄子以舜为例,尧让位于舜,舜不愿即位,为避丹朱(尧的长子),三次远避,而百姓慕其德,从者十万,所居之所,自成都邑。舜历经辛劳,年齿长、聪明衰,形劳神倦,而不得归故里。
一如既往地与儒家唱反调,借机会就把古代“圣君”踩上几脚,这就是庄子。他把舜比作发出羶味的羊肉,老百姓慕舜之德,就像蚂蚁喜欢羶味:
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羶也。舜有羶行,百姓悦之。
从冷嘲热讽中也可见,当时真是传统秩序大崩溃、大解构、一切价值都被重估的时代,以往的神圣偶像们被诸子打翻在地、不可收拾,所谓“礼崩乐坏”。但庄子把天上的神鬼和地上的圣王一起打倒的同时,构建了一个超越的终极指向——“真人”的境界:
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
对真人,庄子开篇《逍遥游》点题叙述过: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回到本篇,要达到真人的境界,必须:
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
作为民众一方,要弃去对圣人的崇慕之心,就像蚂蚁放弃趋利之智;作为统治者,要弃去对仁义的意识形态宣扬,就像羊肉去掉腥羶之气。彼此才可如鱼一般相忘于江湖,自由自在,悠然得计。鱼和鸟,一在天,绝云气,负青天,一在水,出游从容,自得其乐,两者都是自由之境的象征,是庄子言下的特定意象,如开篇《逍遥游》中的鲲与鹏。
在个人修养实践中,则要:
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
让声与色这类外在诱惑止于耳目感官,不入于心。心不逐物于外,就无困扰,自然复其本心之纯正。
但人生免不了因缘际会,变化无常,所谓吉凶悔吝、富贵贫贱、胜负成败,此一时彼一时,迭相宾主,皆相对而言,不可把握,对此庄子连用数个比喻:一是药,如堇、桔梗、鸡雍(鸡头草)、豕零(猪苓)等都是药,针对不同的病,要用不同配方,不同的药各为宾主、相互搭配,故药无贵贱,都是一时之用,就像皇帝轮流当,“时为帝者也,何可胜言”,配合得好,可以“得之也生,失之也死”;若死守于一,则药用不当,变成毒药,不如不吃,“得之也死,失之也生”。二是勾践和文种的故事,勾践被吴大败,离亡国不远,但文种深谋远虑,对存亡之际有确切的判断,他能明断国势、却不知自身祸根已种。三是像猫头鹰的眼睛,只适应于夜间,不适应白天;像鹤的脚,天生就这么长,截去一节不行,天赋如此,如同文种的天生能谋国、却不知谋身。
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 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凡是有形质的东西,必定被岁月所磨耗,哪怕是微风吹过河流,日光照过河流,河皆有损。河不觉所损,只因河流有源头。
风、日与河相守相磨,常人之心之所以时时处于危殆,也是因为一心追逐外物,像水紧紧守着土,影子紧紧守着人,物与物之间的相依相待: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 (王敔注:审,谓密而无间。)
却不知缘生缘灭,物换星移,存亡不停,迁流不息,这一刻的新,下一刻已成故,连所谓的当下一瞬都未可固守。关于万物之迁化与不可执守,庄子在《大宗师》里有一则带着神幻色彩的妙喻:把舟藏于山中,再把山藏于大泽,以为最固如金汤不过了,却不知半夜里被大力士偷偷背走,而昧者不知也。
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成玄英注:殉,逐也。)
如果让眼睛盲目地追求明亮的极致,让耳朵盲目地追求聪敏的极致,让心盲目地追逐外在的无涯之知,则“祸之长也兹萃”。
《徐无鬼》最后一段是类似佛经“非空非有、即空即有”的车轱辘话:
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循有照,冥有枢,始有彼。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 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
大一,为道、为天,万物的创生源头;大阴,为地,创生后有形的世界;大目,万物之自见,按我理解相当于康德哲学中脱离了主客观关系的“物自体”(物在其自身,thing-in-itself);大均,物顺自性,各足均平;大方,万物之形,各有其方,综合为大方;大信,信为实,有形有实,有因果有限定;大定,则从宇宙论、本体论进到功夫论的领域了……
总而言之,无非一个字——“道”。
一涉及“道”,就只能各自囫囵,自说自话,没什么好讨论。本次共读最激烈的争论在此段前一句: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字面意思好理解:脚所能履踏的面积很小,虽然小,依赖所不曾履踏的地方才能涉足博远;人的所知也很少,虽然少,依赖所未知的而后才知何谓天也。
但接下去的讨论,就像华山派分出了两个宗派:一派是“气宗”,认为,联系上下句,庄子之意,人的认知一开始很有限,只有一步步扩展认知,才可了解大道的无穷无尽,类似古希腊哲学家说的:
人的知识就好比一个圆圈,圆圈里是已知的,圆圈外是未知的。知道越多,圆圈越大,未知也就越多。
所以“气宗”认为,关键是要不停学习认知,尤其要“走出去”认识天地的广大。
另一派、包括本编在内的“剑宗”认为,庄子此处并未涉及“走出去”与否的问题,况且以“有涯之生”追逐“无涯之知”是庄子一向所反对的,上半句履地仅是比喻,此处的“知”是说整个人类的认知都是有限的,终极的“道”在人类的认知之外,也可说“道”是可知和不可知的总和,反正认识“道”不能通过感官、通过知识来获取,如何得“道”各门各派自有路径,例如有一个门派——禅宗,就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当下即是的。有同学后来还搬出来《老子》的一段话来印证: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
“气宗”当然不服,不过再争论下去也是无果,两派决定还是搁置争议、握手言和,以待下回。以小争论始,以大讨论终,本次共读在一片热烈而友好祥和的气氛中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