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大多数日子,充斥着长长短短的等待。每个人都在等着刮一张命运的刮刮乐,揭晓“谢谢惠顾”还是“恭喜中奖”。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个从容的赌狗,可这一次禁不住地手抖,因为我在刮爸爸的号牌。
当我第一次看到“主动脉夹层”这个名词出现在爸爸体检报告里,我毫无概念。爸爸这辈子都把10分的事情只说3分,让人以为所有事情都轻描淡写甚至寡淡无味。然后在不负责任的医生告知下,我肤浅地以为只需要控制血压。直到3月另一个医生连发三条感叹句:“快去医院复查!十分凶险!马上!”我这才神经紧张地开始各种咨询。
疫情还在肆掠,这个世界好像很久没能直面混着泥土的风,出门看病也变得步履维艰。局长和我开始着手研究各种医院,从贵阳到遵义到长沙到广州…然后是四处找人、咨询病情、选择医院、预约抢号、办理出行、了解异地就诊、医保商保报销、手术流程…原来要顺利看病有那么多待办席卷,且一次两次门诊根本搞不定。
几经辗转,最后确定去广州。27号航班突然取消,爸独自在机场坐了一下午。我无法想象一口磕巴普通话、从不愿意麻烦人的他,又是如何独自从小县城倒几班车去到机场、莽莽撞撞坐上一趟找我的飞机。晚上接到爸,机场又传来广州疫情反复的消息。夜里醒来第一件事是一遍又一遍刷新健康码,害怕突然黄码加身进不去医院,好在几次核酸都正常且翠绿。
赵医生帮我预约好了所有检查,带着我们上上下下走街串巷,我开玩笑和爸说:“你看医院生意真好!我俩肯定得迷路!”爸听了直摇头。我之前老是嘲笑老赵忙得像个陀螺,可是当我体验了一天他十分之一的工作量,差点儿累趴。我们一上午顺利做完所有检查。我让爸放宽心,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还可以四处玩玩:“会所!安排!”
谁知道下午老头正搓着背享受着会所老头乐,就接到了医院紧急三连Call:“病情凶险!快回来!直接进急诊!”我跟老赵都没料到情况这么紧急,我大脑空白地签下一个又一个同意书,看着他们把爸推进了急诊救助室,冰冷一声:“家属门外等着!”
急诊救助室的大门是一道工作人员输入密码自动滑开的厚铁门,冰冷又肃杀。上面贴着一张密密的急诊注意事项。我一眼就盯上了一句:“医疗机构急诊死亡需要按规定送入火葬场。”告示前有人来回踱步、有人崩溃大哭、有人一遍遍拨通联系不上的家属电话…还有一时半会没有床位的病人,在走道的轮椅上、临时支起的病床上奄奄躺着,像一只只受了伤的小牛犊,一声接一声的哀鸣。他们没了外在的包裹,赤裸地求生。在这里没有隐私、没有体面、没有尊严,只有活下去的一丝丝气力游离进针管里,细细地穿过管子里连着另一头的药瓶。
每一次医生开关门的间隙,我就能瞥见爸在最左边的床上,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医生询问为什么3月拖到现在才来,我答不上来。周遭很喧闹甚至人声鼎沸,但我清楚地听见心里的墙面时不时有东西啪地一声坠地。忍不住想哭的时候,我就盯着老赵白大褂上的最后一颗扣眼儿,那儿掉线了。老赵不断进入急诊室帮我咨询主治医生方案,安抚爸爸情绪,我这才心里稳了不少。
急诊接入介入科,马上要住院安排手术。从急诊室去到住院部,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回廊。医生和护士推着爸爸穿过人流,我看见来往的人群都被一个大大的灰色罩子包围,无力、空洞、难以挣脱。在这罩子里行进,每一步都伴着无形的负重。
第二天才能和主治医生确定治疗方案,我忘了这是我几天困到不行又毫无睡意。
五一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医生告诉我要马上做手术,他说之前有病人手术过程中突然血管爆裂,高压强直接让血喷射上了天花板,不能再拖。我重重地点头,牙缝里挤不出一个字。到这时候爸只能全天躺在病床上,全流食等手术安排。病床前的名牌上标着病重和一级护理,红得扎眼。
然后又是一连串的手续和流程:
老家异地就医备案,节前最后一天突然系统故障。包子接到电话马上张罗着帮我找人,找到医保局副局长紧急帮我们处理。欧局长弄了一上午才备案成功,并嘱咐我放假有事也随时联系她。备案成功后,本以为没了拦路虎,谁知道爸带来的是一张古早无效的医保卡,新卡从未激活。于是又是一轮四处找人,这时下午3点。老牛、二哥、大伯、伯母、小叔全员出动赶着这节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所幸最后压线成功。
我在这边,医院变得好大,一天一万步办不了十分之一的事。但我还是抽空在医院后面的小空地嗷嗷大哭了一顿,因为不敢在爸面前流露多余的情绪。上一次我在电话里闹脾气他就急得不行,而他的病最忌激动。
医生说可以5月2号安排手术,让我先准备25万。奔波两天的我完全忘记把现钱转出来。小红和怨姐接了电话,毫不迟疑各给我打了10万。下一句他们说:“10万够不够?”和“需要的话我去广州挺方便!”
这些天里,我感觉有好多好多人在我身边。不仅是第一时间帮我四处办事的大家,每接起一个电话、每听到一声“有事就说”、每收到一个抱抱,我都回血一点点。隔壁病床的老广阿伯,扯着大嗓门让我别担心,他现在73,十二年前就做了这个手术。
我没这么害怕了。相信接下来也一切顺利。谢谢老天爷和大家。
祝:平安、健康、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