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月亮所在的一班,有些人后来很出色。这些消息她是从安然那里得知的,他们有从政的,从商的,文武全能的。
但听说为主,事实上她再次见到的只有少数几个,安然、水一鸣、周实、文娟等几个女同学,还有吕彦斌。他们都在自己的工作上顺风顺水,有的已经成为领军人物。他们见面,互相赞叹不已。
但在学生时期,大家其实半斤八两,哪一个在学习上也未见有多么出色。
林月亮的记忆中,那时候倒是有个男孩很出色,他就是黄洛勇。她在二中时期唯一的初中同学。只是他也过早的离开二中,那一届的老师同学,没有人见证到他最后冲刺时的优秀。
尽管林月亮和黄洛勇是初中的同学,但初中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留意过他。因为他个子很矮,毫不起眼。但后来随着中考临近,她才知道,他的成绩其实在她们那届毕业生中,是最好的。
他本来报考了中专,却也和林月亮一样没能如愿,但他的考分足够进入县二中。于是,他俩在班主任江老师的热情撮合拉拢下,说好结伴去二中上学。
开学之前,黄洛勇特意来到林月亮家,说要认识一下她家的位置。以后每周回学校时,他就来她家门口和她汇合,两人一起回校。
他的话很具可信性,因为他家住刘村,他去二中必路过凡林村,来就和一下林月亮并不绕远。而无论他还是她,他们除去彼此也再没有其他人可以为伴。
开学前的一天,他打听到林月亮家,不请自到。进门和她爸爸妈妈打过招呼,说明来意,她妈妈就把他让进了屋。正是农忙时候,她爸爸妈妈让她陪着他,他们就下地去了。
那个时候的农村,有电视机的家庭还不多,但林月亮家已经有一台,是她爸爸把村大队部淘汰的第一部电视买了回来。黄洛勇默默地看电视,看了许久,不说话也不离开。
其实那个时候的电视节目很单调,除了晚上的电视连续剧还有些意思外,白天的节目基本只放一些风景图片,甚至连个解释的声音也没有,配乐也永远是一支单调的曲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家只能收到一个频道,中央台。
他就那么津津有味的看着(至少在林月亮看上去是),一度,还大大方方躺在了她家炕上,俩只胳膊枕在头下,头微微侧一点点,把眼睛落在电视屏幕上。
林月亮则只能静静地坐在另一侧炕边维持不动。
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像这样单独与一个青年男子相处,没有任何干扰的独处,对于林月亮,还是第一次。所以,她有些紧张,有些不自在。他不说话,她也无话可说。
林月亮尴尬了许久,电视屏幕上终于出现了那个代表休息的图标(那个叫做“信号测试卡”的黑白灰组成的圆球。再后来,有了彩色电视机,每到星期二,我们打开电视就会看到这个彩色的圆球,多少年未变)。
黄洛勇从炕上一骨碌坐起来,说:“我认识你们家了,后天上午八点多钟我来找你,提前把东西打好包,到时候我来了就走,别忘了带录取通知书。”这是林月亮第一次认真听他说话,第一次真切的记住他的声音。
她把他送出家门,他跨上自行车就飞驰而去了。
开学第一天,阳光明媚。
早秋季节不冷也不热,她爸爸林志诚一早帮她把铺盖打包好,捆绑在自行车后座上,衣物也打包在铺盖里,洗漱用具牙缸牙刷牙膏擦脸油毛巾装进一只塑料袋,然后又和球鞋一起放进脸盆,再把脸盆用一只网兜网好,扣着系牢在铺盖卷上。一切收拾停当,等黄洛勇来到,她爸爸叮嘱他们:“骑车靠边走,周末你们俩还就伴回来”。
他们一人骑上一辆大二八自行车就出发了。
林月亮这辆自行车,上初中前她就已经学会怎么稳妥的驾驭它了。只要车胎有气,她那时候不怕骑着它到任何地方,也能骑着它与同伴叫着劲赛速度,所以,和男孩子一样,作为那个年代的女孩,后边载着重物,她也一样从前边横梁,一撇腿就稳稳地上去骑走了。
在高中以前,她骑车去的次数最多的地方,除了河坝中学,就是到隔着一条易水河的姥姥家。除去和姐姐去过一次二中叔叔家,只有前不久中考结束,去参加中师面试考试,她才第一次和爸爸骑车远行去过一次县城。
面试那一天令林月亮记忆犹新。
从半夜起,惊雷闪电伴着大雨倾盆,直到四点钟她爸爸把她叫起来,雨水还拼了命似的往下倾倒着,一点儿也看不出雨停的迹象。
她爸爸摊的鸡蛋饼,还切开一个大大的西瓜,示意她吃一些。林月亮看看天,为难的表示自己吃不下西瓜(其实她是怕半路没有方便的地方,尿在裤子里还不丢死人呐!),所以,她只接过鸡蛋饼掰了一半,努力的吃下去,西瓜的红瓤黑子、沙甜可口再有诱惑力,她也一口不碰。
其实,林月亮心里特别希望由爸爸提出来一个建议,比如说:“雨太大了,我们离县城30多里地,到那儿也得成落汤鸡,还不定能不能面试上,要不,我们别去了 ,直接上高中吧。”
但她爸爸始终也没有说这样的话。吃完手上的饼,又啃了一块西瓜,就说:“走吧,我们得早点出发,要不晚了就不好办了。”
于是,凌晨不到五点,天因着雨的缘故还黑咕隆咚的,冒着倾盆大雨,她爸爸和她分别一辆大二八自行车,每人顶上一件雨衣,就出发了。
先向北,出村后,经过曲家村,一路向东,到达兴木镇,再顺着公路一直向南,过了姥姥家的门厂店村,到达大广村再转向东,经固遂,北丰村,五0六厂,过铁道桥,最后进入县城。
其实如果是好天,她们通常出门向南,过易水河经她姥姥家村再转上公路就近好多。但那么大雨,易水河的小桥肯定已经被淹没了。保险起见,她爸爸那天带她绕远一直走公路。
她和爸爸骑行了总得有两个多小时,雨一路未停歇,只是渐渐小了些。但等她们到达了面试点——县教育局,雨却像与谁打好了招呼一样,立马停了。太阳也快速的冒出头来,正好,可以把她们身上基本已经快湿到大腿根的裤子漫漫蒸发干。
林月亮左右看看,其他人的面目景况,全都拖泥带水,和自己一样狼狈不堪,那也就不必害羞了。
那天的面试,她忘了具体几项,大约有朗诵,唱歌,有自由展示(她自认为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写字,就写了一篇钢笔字),还有要求必须做仰卧起坐,这玩意她从来没有做过。她爸爸照着别人家长的样子,也蹲下去压住她的双脚,她抱着自己的头,努力的想撑起上身。
可悲的是,她居然摇摇摆摆,来回晃荡半天,连一个也没成功算作成绩。
也许就是折在了这一项目吧,谁知道呢。总之,那个中师学院,毫无怜悯的抛弃了林月亮。
于是才有了后来这一幕,她和黄洛勇一起搭帮,又骑上大二八自行车,向固遂镇方向前进。到了那里,往南再骑行不很多的一段路就是县二中了。学校建在一个村子西侧,和村子邻接。
这是林月亮和爸爸去县城参加那次面试后,再一次骑车远行。然后,她在未来的两年时间中,一次次往返于家和固遂之间,甚至逐渐扩延到这条路线西边的大王庄,而东边则括延到不多远的县城。
沿途那些村庄的名字林月亮越来越熟悉,因为她的同学们就来自于这些村庄;她人生的地域边界,第一次从河坝乡延展到了县城,远了许多也大了许多;她认识的人的层次也大大不同于了初中时代;整个世界传达给她的信息,促使她变化和成长的作用力,也变得丰富和强大了许多;这,相当于她首次,独自,惴惴不安的走出自己熟识的环境,从而一脚迈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新世界。
林月亮的心脏在最初的日子里,一直有些不稳定,忽快忽慢甚至有时漏过一拍。只因着她需要面对和适应的这个新环境和由此产生的新状况,令她应接不暇。
在林月亮和黄洛勇迈入校门之前,她已经和姐姐来过一次二中。为了什么她不清楚,总之去了叔叔婶婶所住的处所。
他们住在二中校园内最南端的一排家属宿舍房里。他们一家人只占有两间,进门一间又是客厅又是他们儿子的卧室,里边一间是叔叔婶婶的世界,很窄巴,没有农村里自建的房屋宽敞(尽管林月亮家的房子也不大,它还是解放初期爸爸妈妈自己苦巴巴建起的房子,已经很破旧,但也比叔叔婶婶住的面积显大一些)。
她和姐姐那天从叔叔他们房间出门,正好遇见了他们旁边挨着住的一对夫妇,婶婶还特意把她介绍给他们,林月亮也就模糊知道了,他们左右住的这些人,都是学校的领导和家属。所以,报到那一天,对于学校,林月亮比黄洛勇有过一次经历,心中稍微坦然一些。
他们推车进入学校大门,又上车骑行,沿着甬路一直向前,经过操场,进入教区。
他们老远看到,朝向自己这侧的教室山墙上,张贴着几大张“皇榜”,上面便是这一届新生的名单。按已经分好的班次排列。山墙底下聚集着很多人,不同性别,不同形体,以及各色穿戴的后背和各具特色的后脑勺,都在仰头寻找或者正在挤出人群。
林月亮从最上面第一张顺次寻找,她很快找到自己的名字。她被分在一班,然后排下去高一二班,高一三班,高一四班,共四个班级。她心里很希望和黄洛勇分在同一个班,那样总算能有一个熟识的面孔,却没有如愿。他被分进二班,她们班的隔壁。
林月亮看看黄洛勇也已经找到所属班级,他们按着墙上的指示推车往后走,后一排就是她们这届的教室了。每间教室外都停着好几辆和她们一样、还载着铺盖的自行车。
每间教室的门上粘贴着班次代码,从西往东依次是高一四班,然后三班,二班,最东侧一间正是一班。
二中学校的教室每排都是四间,每届都是招收四个平行班。慢慢林月亮知道了,学校内还有几排教室空闲着,据说之前二中还设初中部,但那几年不设了。
他们走到教室前,她和黄洛勇就进了各自的班级。开始各自认知自己的新环境。
他们住在不同的宿舍区。女孩子宿舍在校园南侧,男孩子宿舍在校园北侧,他们之间见面和往来的频率并不多。只有到了周末,也许在上午,或者放学前的最后一个课间,他路过她的班级,敲敲她身旁的玻璃窗,他们约好一同回家。其他的时候,他们即便迎头遇见,打招呼的可能性也不大。她有她的相处群体,他有他的互动世界。
他们只有骑车回家的路上,有时候并排骑,边走边聊一些自己班级的趣事。为他们教课的老师,几乎每一科都是同一个人(只有语文例外)。所以,他俩熟悉他们每个人的风格,老师们便成为他俩最多的话题和笑料。
他喜形于色的大谈生物老师,她那令人惨不忍睹的嘴角白沫;和她先生物理老师的邋遢形象以及奇怪的方言;更让林月亮大笑不止的,是他对语文老师(他们班主任)的奚落。
他们语文老师名叫程保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老师,对同学们的考纪抓的比较严。而黄洛勇一贯聪明且自视甚高,进入高中还采取初中时对待上课的方式,常常在一些科目课上迟到甚至逃课。初时是自己一个人,或留在宿舍不去上课,或者溜出校门去四处游逛。发展到后来,他居然带领班上其他几个和他玩得到一块的男生组团玩上课失踪。
程老师接到科目老师的投诉,当然要找黄洛勇算账。发狠让他写不低于500字的检讨书,要详细要深刻,要实事求是不避重就轻;并且要黄洛勇在班会上站到讲台上去自己朗读这份检查。
于是,这个聪明无比且狡猾幽默的家伙,把这张检讨书的内容,用他的聪明才智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据说,他在读这份检查的时候,连班主任程老师都被逗笑了,而且大笑不止。鉴于程老师的不可控制,索性,最后全班师生一起笑了一个够。
后来林月亮还听到一个说法,据说当时他们班的哄堂大笑,正好让四处走动巡查的教导主任——林月亮的叔叔听到了。从此,在这位主任面前,黄洛勇永无宁日——何时见到何时被训;而黄洛勇只要远远一看到教导主任的影子,就会以超过兔子躲避猎人的机敏和迅捷,瞬间闪人,能逃多远便逃多远。
他的检讨书到底写了什么内容?林月亮自从听说这件事就充满好奇,她在回家路上终于有了机会问他。但他表示也不是光荣的事迹,就不要说了吧。在林月亮的强烈要求下,他无奈,最后只好妥协,边骑自行车边为他背诵了开头:“‘保证’书,尊敬的程‘保证’老师,遵照您的要求,我写了这份旨在深刻检讨自己过错的‘保证’书。
“以下是我向我们可敬的程‘保证’老师所承诺的郑重‘保证’:一,我‘保证’,再也不私自旷课;二,我‘保证’,再也不带领同学一起逃课;三,我‘保证’,……;四,我‘保证’,……;五,我‘保证’,……;
“我把每句话都以‘我保证’开始,读的时候,把重音全部放在‘保证’两字上,就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和笑果,因为我们班主任名字正是那两个字。当我一句一句加重语气把这篇远远超出500字的检讨书或者叫做保证书,在班上读出来,大家从开始时偷着笑,到忍不住的笑出声,后来程保证也终于掩饰和控制不住了,大笑出来。再后来,全班人就笑翻了。
“我的检讨书上出现的‘保证’不下三四十个,有了他名字的陪衬,大家就笑疯了。我想下回程保证是再也不想让我上台上去做检讨了。”
听着他神采飞扬的描述,林月亮在车上笑得控制不好车把,自行车歪七扭八的乱晃起来。他赶忙跳下车,也令她下车。
他们两扶着车子在路旁开怀大笑,止住笑才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