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早熟的荔枝刚刚上市,就很想吃,跑去买,一边吃,心里一边产生着一些奇怪的感觉,可有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感觉,于是一直吃一直吃,一个人一口气吃了一盒,还是没能搞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吃完收拾桌子,看到那一堆黑种子,满心的迷雾终于散去了,像满是水汽的玻璃擦干,终于看尽了玻璃里的世界:我吃的是荔枝呀,我居然可以吃荔枝了,12年来,我可是看到荔枝就会控制不住自己体内的洪荒之力,想要把水果摊掀了的人呀。
和荔枝结仇是在2004年的夏天,爷爷突然去世,他真的走得太突然,毫无征兆,前一天晚上电闪雷鸣,下了很大的雨,早上我上学前,本想去奶奶家遛一趟,走到了奶奶家门口,发现有一滩积水,一步跨过去有困难,担心摔跤弄脏衣服耽误上学就转身回家上学去了,到了学校还没开始上课就看到邻居站在我们班门口,我以为他要找自己的孩子,跑过去想跟他讲他的孩子在四楼,结果他说找我,爷爷病了,让我回家。我真的相信爷爷只是病了,结果回家以后刚进胡同,我就傻了,那样的场景我见过,死人的时候才会有。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到屋子里去的,爷爷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奶奶坐在床上边哭边骂,我爬到床上喊爷爷,他并不理我,旁边的年长的婶婶大妈拉着我说不可以把眼泪滴在爷爷身上,我很害怕,很害怕,不敢碰他,就一直喊。我听到有人说救护车来了没让上车,揉一揉说不定能醒过来呢。这句话给了我希望,我把眼泪擦干净,给他按摩揉身体,就像他哄我睡午觉给我揉背一样,我不敢哭,我怕眼泪会滴在他身上,虽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滴在他身上。我一直揉一直揉,直到火化的车来了要把他带走,他也没有醒过来,我和姑姑拦着不让带他走,我们怕万一醒过来了,大家都不知道可怎么办?大家七手八脚的抱着我俩,硬是把爷爷抢走了。眼睁睁看着那辆车在胡同口转弯,我告诉自己这是一场梦,醒来就就好了,我挣开了拦腰抱着我的手,迫不及待想去爷爷的卧室看看,这一定是梦。满心期待地推开门,爷爷不在,而爸爸窝在沙发上痛哭,并且是光头。我们的风俗是长辈去世,男性晚辈要剃光头。爸爸是长子,在爷爷被带走之前,他没有时间悲伤也不能悲伤,爷爷只有58岁,没病没灾,走得毫无征兆,而家里一丝一毫的准备都没有,爸爸必须在半天之内把所有白事的事情都料理清楚,把必须保持清醒冷静,让爷爷走得顺当安心。而我,看到光头痛哭的爸爸,我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我心里明白,爷爷真的离开了。
接下来,奶奶家便迎来了络绎不绝的探望者,我不愿意看到他们,他们的出现总是在提醒我爷爷离开了,真的离开了。而我和荔枝的仇也结于此。荔枝作为一种不易保存的南方水果,在2000左右的北方农村并不常见,但是2004年的夏天荔枝铺天盖地地来了,于是每一个来探望奶奶的人都会提一份荔枝,结果就是奶奶家到处都是荔枝,变黑的荔枝。我死活不肯吃这些荔枝,我觉得如果爷爷不死,就不会有这些荔枝,这些荔枝和爷爷的死有直接关系,打死我也不会吃,而我喜欢做的就是把这些荔枝剥了,把种子抠出来,用针线串起来,手指被扎得疼哭了就坐在椅子上默默的哭一会,然后把种子,和抠下来的果肉一起丢掉。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便开始见不得荔枝,不只不能吃,连看到都不行,有时候在水果摊看到,会立马感觉体内有一股洪荒之力要迸发出来,想要把水果摊掀了,只能让自己快点走。
开始我恨他,因为我还没享受够他对我的好
有一年春节,和姑姑聊起爷爷,姑姑说爷爷是一个急脾气的人,一生气就打人。听到这个我非常震惊,我记忆里的爷爷是全家脾气最好的,我最敢撒娇提要求的人。我不爱吃的月饼皮、鸡皮、鱼皮可以剥下来给他吃,我想吃雪糕可以跟他要零花钱,我不爱睡午觉可以让他给我讲故事,那个时候一吃西瓜就拉肚子,一家人都管着我一口也不让吃,我就会偷偷去求爷爷,他便会看着让我吃一小块。一直到他去世,我13岁,他从不让我碰刀具,有时候爸爸让我给他递个剪刀,爷爷见到了都要生气;不让我碰热水,一壶热水离我三米的时候他便要开始紧张,其实我在自己家里早就开始做饭烧热水了。
有一回,跟着比我大的小伙伴出去玩,去了人家的果园里,主人发现我们,其他的小伙伴拔腿就跑,我不知道为什么跑,而我正在看果园里的向日葵就一直站在那里,后来被小伙伴拽走,在后来果园的主人就找到了爷爷家里,果园主人说我和一群小孩去偷他们家的向日葵,胡萝卜还有苹果了,他看到我就站在他们家向日葵地下还伸手勾了。我的那群小伙伴确实去偷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去偷东西,其实我并不经常跟他们一起玩,只是其中有一个小男孩经常跟我一起玩,那天碰到他跟一群人一起,就跟着去了,并且在果园主人找到家里来以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是去偷东西了,我确实伸手了,可我只是想试一下花盘里长得种子是不是硬的,并不是想采下来,并且我踮起脚来也够不着。我躲在柜子后面不敢出声,我怕果园主人去告诉爸爸,我也怕爷爷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揍我,可是我真的没偷。忘了爷爷怎么把那人打发走的,爷爷把我叫到跟前很严肃的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边哭一边说,爷爷没有骂我没有打我也没有告诉爸爸,不过接下来的很多年,爷爷都会围着院墙种一圈向日葵。而我则喜欢在七月份午后暴雨来袭,一群人在爷爷厦檐下避雨的时候,抱着刚摘下来的向日葵,一边吃带水的瓜籽儿,一边听他们讲各种有趣的故事。开始大家都不好意思吃我的向日葵,突然一个叔叔抢了我的向日葵掰走一块,接着很快我手里的一整个向日葵盘就分散到厦檐下每个人的手里了,爷爷就会带着席帽再给我摘一个。
爷爷不在的第一个中秋节我就大闹了一场,又哭又闹非说妈妈买错了月饼,不是我要的哪一种,妈妈说每年都是买的这样的,哭完闹完,冷静下来我也知道妈妈买的是一样的月饼,只是爷爷不在了,所以味道变了。每一周上学的时候都会路过他长眠的地方,每一次回学校都会哭一次,恨他,不陪我长大,我还没有享受够他对我的好,他怎么可以离开。
后来,我怨自己没能对他好
他走前一个周我都没有去看他,那天早上走到了门口又倒了回来。一直是他照顾我,对我好,而我总是任性的对他提要求,惹祸了总是躲到他身后避难,好像没有照顾过他。我长大了,从村里到了镇上,从镇上到了县里,从县里到了别的城市,从北方到了南方,从不敢一个人坐客车到一个人满中国乱跑,我的世界越来越精彩,而他却没法看我手舞足蹈地跟他讲第一次坐飞机的耳鸣,坐一夜硬座后从手指头肿到脚趾头。我开始给家里人买礼物,多想也有他的一份。
现在,荔枝终于不再是开启我洪荒之力的钥匙了
那天吃荔枝时自己的反应,让自己很惊喜,我终于可以接受了,加上正好没什么事情,就立马定了回家的票,刚好可以赶上爷爷忌日,因为一直排斥这个事实,好像每次爷爷忌日我都会躲开,终于我可以直面这个事实了。
回去后,除了去上坟之外的事情,全都是我来筹备,买食材,做茶盘,我一直都是心平气和,心里想的是我也给爷爷做一次饭,甚至有一丝幸福感。做好茶盘,让奶奶验收,奶奶说:齐了,就是再加个馒头吧,要不然你爷爷吃不饱。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奶奶的语气就像小时候爷爷浇地,我们去给他送饭一样,于她而言,爷爷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我挣扎了12年,终于不怨不恨,可以看荔枝,吃荔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