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省博物馆所收藏的清宫旧藏一一北宋卤簿钟,几十年来,有很多专家学者在研究,也取得了丰硕成果。
其中著名的研究结论:卤簿钟上的城门图案,是北宋皇城正门宣德门。
傅熹年先生所著《中国古代建筑十论》中的《宋赵佶〈瑞鹤图〉和它所表现的北宋汴梁宮城正门宣德门》(论文完成于1984年)。傅先生根据辽宁博物馆所藏宋徽宗赵佶画的《瑞鹤图》和北宋卤簿铜钟上城楼形象,考证钟上城门就是北宋皇城宣德门。
傅先生作为中科院院士、国内古建筑泰斗,其扎实的学术功底、严谨的考证值得学习与崇敬,我等后辈终尽一生也难望其项背。
然而,卤簿钟门楼的“宣德门说”,却是我多年的困惑。
当我仔细研究辽博的“卤簿钟,细读《宋史》及更多的相关文献时,我对此结论的疑问就越深。
卤簿钟上的“城门”实另有所指。
卤簿钟上的门楼不是宣德门
谁敢将一国之门弄错?
傅先生对卤簿钟上宣德门的认定,是从宋徽宗赵佶《瑞鹤图》开始的,《瑞鹤图》作于政和二(1112)年。
在这幅画上,徽宗用他潇洒而又纤柔的“廋金体”,题写序言和诗。
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欝(yù)低映端门。众皆仰而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尾之端⋯⋯感兹祥瑞,故作诗以纪其实。
30岁的徽宗皇帝,在当年正月十六挥毫工笔纪实,明确画的为“端门”。
皇宫正门谓端门,边门为掖门。大宋国之正门为宣德门。
宋人《雍录·卷二》说:“凡宫之正门皆可名端门。(汉)文帝初入未央宫,有谒者持㦸端门。师古曰:殿之正门也。⋯⋯正门之旁乃为掖门,虽殿门外他出之门皆可名为掖门也。”
傅先生认为,《瑞鹤图》所表现的宣德门的形象虽屋顶以下未表现,但现有形制与辽博卤簿钟上基本一致。
《瑞鹤图》所画主建筑是庑殿式屋顶,五脊四坡,前后两坡相交处为正脊,左右两坡有四条垂脊。四个面都是曲面,又称四阿顶。为屋顶最高等级。
上面这个,便是宗徽宗在《瑞鹤图》中画的宣德门两侧的朵楼。此朵楼为单檐歇山顶,因为是主门的陪衬,这种屋顶级别低于主门。
上图便是傅先生认定的“宣德门朵楼,与宋徽宗画得屋顶制式完全不同。
观察卤簿钟上的“城门”,与《瑞鹤图》有两点不同:1)两边朵楼的屋顶是单檐庑殿顶,而《瑞鹤图》中的朵楼为单檐歇山顶;2)在两左右两个阙形楼,为“三出阙”,是阙制的顶级规格。而《瑞鹤图》中并没有画出来。
尽管卤簿钟与《瑞鹤图》两图“朵楼”形制有异,傅熹年先生仍确定:卤簿钟上的门楼,为宣德门无疑。
傅先生得此结论的似乎有个假设:卤簿钟错了。
宣德门是北宋皇宫正门,宋之大典、大赦均在此门。时逢大节,皇上都要亲临此门,这是北宋国门。
政和八年(1118),宣德门曾由三开门改为五开门。但未见改制朵楼的记载。
宣和二年,上元节,宋徽宗召群臣到宣德门观灯,王安中在此列并奉命赋诗。
斗城云接始青天,汴水浮春放洛川。
缯巘千峰延壁月,珠帘十里晃灯莲。
五门端阙初元夕,万历宣和第二年。
圣世亲逢叨四近,颁觞连日缀群贤。
这首诗第三联句:“五门端阙与宣和第二年”。此年是1120年,宣德门早改五开门了。
在皇帝心中,宣德门地位从未变过。
如此一国之门,大宋象征,制卤簿钟的人吃多少个豹子胆也不敢弄错的!
同时,傅先生还忽略了卤簿钟上此门楼图案至关重要的几点:1)门楼处是卤簿钟唯一一处祥云缭绕处;2)此门楼是被大树掩映的;3)有些树是长在傳先生认为的城门两边朵楼的前面。
屋顶的疑问且不说,光后面这几项可都太奇怪了!
若假此门是“宣德门”。门两边的朵楼是与城门同在东西轴线上,朵楼是建在城墙上的,难道,这树长在城墙上?城墙前?
这两棵树呈明显对衬布置,位置是特意为之。再看城门下两边的树,也是同样树种有意对衬布置。
整个卤簿钟唯一一处六棵大树的地方,在祥云的笼罩下,怎么看都像个院落。
为什么说这像个四方形的院子,而不是缩小版的皇城宣德门呢?
北宋皇城正面宣德门两侧是有左掖门与右掖门的。皇城六门,其正面三门,宣德门居中。仅有正门,那掖门何在?明显不是缩小版的皇城!
宣德门里面是大内深宫。此门直对着大庆殿,皇帝天天都在那儿办公、这么多大树,藏了刺客那还了得?
当然,皇宫最关键的是合礼制,办公区有树,可能不合礼制风水。
宣徳门外不能有大树吗?还真不能有。宣德门是大宋的政治中心,门前面是世界著名的广场。
国家仪仗大典,大赦天下,圣上观灯看焰与民同乐,都在宣德门上,徽宗没事还爱独自登楼。这里有大树是不可能的!
蔡京的儿子蔡绦,写过一本《铁围山丛谈》笔记,就写了个当朝故事。
宣和六年春正月上元节,徽宗带后宫登宣德门那是要“帘幕重密”,不让下百百姓知道。“是日,上偶独在西观上,宦官左右皆不从”,没想到下面有人指楼上出言不逊。
事大了,严刑拷打直至打死骂人者,也没查出什么来。
为皇帝的安全,不可能容许有安全隐患。
其实,之所以让这里祥云飘飘,绿树掩映就是要告诉:这里不是宣德门!
那这个气派而招摇的场所是哪儿呢?
卤簿钟上为何有个神秘院落?
不是宣德门更合理
大专家的结论在先,一般人都不再深究。
曾经在辽宁省博物馆工作过的学者王明琦,在《卤簿钟的年代研究》(载《辽海文物考辨》,辽宁大学出版社)说,“若按卤簿钟饰纹中所表现的中心,皇宫大内的宣德门,当是作为北宋王朝的象征”。
他根据宣德楼于政和八年由三门改开五门,设想卤簿钟铸于政和八年后并挂于宣德楼。
主楼与《瑞鹤图》所画一致,又同为五门,换了谁都会确信卤簿钟上的“门楼”就是宣德门。
但是,人们偏偏忽略了卤簿钟上这个“门楼”种大树的细节。
在皇宫大内除了后宫花园,能够允许种植高大乔木的殿堂,是什么样的地方呢?
只有一个地方一一明堂。明堂是古代建筑中礼仪规制最高(不是最大)的建筑。是用来祭祀上帝(天)的地方。
按照古制,明堂是要植树木的。
十七岁便登基的赵佶,是一个复古控,恢复合古制的明堂,是他的梦想。
崇宁元年,赵佶就想建明堂。丞相蔡京推荐了一直研究明堂的库部员外郎姚舜仁,他给徽宗献了《明堂图议》。
但是,在徽宗决定建时,天现慧星,此事只好作罢。
政和五年(1115),徽宗下决心建明堂。他下诏公示自己对上帝与祖先的尊崇。“命蔡京为明堂使,开局兴工,日役万人。”
他亲自为明堂选址、定尺寸,并为此动迁了大内秘书省机关。
蔡京的儿子蔡攸,与父亲一起帮徽宗实现梦想。在一次他向皇帝汇报工作时,奏疏写:“明堂五门,诸廊结瓦,古无制度,汉、唐或盖以茅,或盖以瓦,或以木为瓦,以夹紵漆之。今酌古之制,适今之宜,盖以素瓦,而用琉璃缘里及顶盖鸱尾缀饰⋯⋯堂阶为三级,级崇三尺,共为一筵。庭树松、梓、桧。”
这个明堂实际是个大院落,墙四面都有门,每个大门都是五个门,各个连接的长廊古制是不用瓦的,汉唐两代有用草的,也有用木瓦,蔡学士用无釉的瓦,以合古风。
他特别强调:院子里种松、梓和桧树。松桧都是常绿乔木,而大叶的梓木,民间有连理树之称。
种这个梓树,真体现了宋人之雅。
《诗·小雅》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为何对这两种树如此恭敬?因为这两树为“父之所树。”
桑梓是故乡,因为父辈种的树在。同时,梓宫在汉代就指皇帝的棺木。
《晋书·帝纪第一》“及魏武(曹操)薨于洛阳,朝野危惧。帝纲纪丧事,内外肃然。乃奉梓宫还邺。”
明堂有上天和祖先牌位在,种这种梓树特别贴切。
细看卤簿钟上的“院门”图,其中高高的乔木,就像冠为塔形的松桧。而,那种大叶,两两相生的树,正是梓。
赵佶建的明堂院落中,主建筑上圜象天,下方法地,五室象征五行,主供昊天上帝配祀他父亲,并在此发布重大政令。
《资治通鉴长编拾补》卷二十五,记载了设计师姚舜仁的建明堂奏疏。
外辟四门,以示明四目、达四聪之义。四面各为五门,以应五行,皆法《礼记》明堂位之文。
院子四面都设门,每门开五门,这都是古制。
卤簿钟的设计者在钟上门楼安排大树,一是这是明堂的特色,二是在建筑物间加树可增强纵深感。
这纵深感在告诉人们:所谓的“朵楼”与主门楼不在一个轴线上!
钟上门楼两边今天普遍认为的“朵楼”,不过是明堂东西两个大门,根本不是朵楼。
其实,这也是傳熹年先生当年的疑问:为何《瑞鹤图》中宣德门两朵楼是歇山顶,而卤簿钟上是庑殿顶?
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藏元佚名 《宦迹图》 卷,画出了宋·宣德门。主门两侧朵楼是标准的歇山顶。
烘托主建筑的朵楼,制式比庑殿顶低。徽宗的画是合制的。但是,卤簿钟上那两个所谓的“朵楼”,与主门同是两个门,就不一样了!
卤簿钟是徽宗朝重器,设计方案是要反复论证的,一向矝雅的宋人不会犯弄错主副制式的低级错误。如此国之大事,弄错了也是决不允许的!
那么,明堂的四面的大门长什么样子呢?是庑殿顶吗?
宋初聂崇义是个礼学大师,少学《三礼》并著有《三礼图集注》。看看这本书中对明堂大门的设计图。
聂崇义的明堂大门是以古制为蓝本,其设计图与卤簿钟上“院门”同为庑殿顶,鸱尾装饰,楼下门的造型也极为相似。
作为祭天的场所,换言之老天爷待的地方,明堂享最高建筑等级,其正门一定会采用庑殿顶、“三出阙”,来体现至高无上。
《宋史·志八十七·乐九》记录一首宋初时,真宗皇帝写的国祀歌词:“峨峨双阙,济济明堂。诸侯执帛,天后当阳。⋯⋯”
宋初没有建正式的明堂,多利用一些大殿(如大庆殿)临时改建。但是,既便这样,也会建起峨峨双阙。这就是宋人。
在卤簿钟上的“门楼”前,我们还能清楚看到两个独立的阙亭。
宋末·陈元靓《事林广记·京阙之图》是研究北宋皇宫最重要的图像文献,此图右下面角便是的方框便是明堂,可清楚看到门前两个阙亭。
今天虽看不到宋明堂建筑原图,但是其门必然是庑殿顶、三出阙这样的最高礼制,五门、双亭外加高大乔木,常年香烟缭绕,这不就是卤簿钟上的“门楼”形象吗!?
卤簿钟到底是干什么的?
对此钟的研究还不够
赵佶这个皇帝当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本来,皇位是他白捡来的。他是继承了哥哥哲宗之位(儿子夭折),而弟弟中他也不是年龄最大的。
非嫡非长继承了大统,曾遭到了一些辅政大臣的强烈反对。
这或使作为艺术家的他,内心深处对“天意”极为敏感,也过分关注。
五代时齐梁间有位礼学大师何胤,他曾言国之法统三事:“一者欲正郊丘,二者欲更铸九鼎,三者欲树双阙。”
正郊丘是正礼乐,古天子祭天地郊丘;九鼎为国之象;树阙亦是立王权。
赵佶登基后建成按古礼制基本就干了这三件事。而明堂称得上他最大的贡献之一。
宋前几千年历史,除上古夏商周三代,一国内按古制建成明堂的,在历史记载中,宋徽宗徽是第三个。
这是他的“不朽”。不是帝王不愿得到上天眷顾,而多是不会建。弄不好,反受责罚。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明堂属祀中之重。可礼崩乐坏,没一定的魄力和胆量,这事都不敢想。
必须一提的是,徽宗一上台,就盯上了礼乐改制。从大观元年(1107)开始,赵佶大到礼制原则,小至仪物规制,所有细节他都事必躬亲。他以手书“御笔手诏”形式批示礼乐奏章,形成了《政和仪》《御笔手诏》等一批礼乐制度文本。
赵佶还亲自撰写了《御制冠礼》(十卷)。大观四年,完成《大观新编礼书》,包括《吉礼》以及《祭服制度》等内容。《大观新编礼书》成书呈徽宗审定后,又经过议礼局多次的讨论,最后确定徽宗作序的《政和五礼新仪》。
此文本包括明堂祭祀等一系列卤簿礼仪。1117年明堂建成,1119年,徽宗又颁布了明堂礼仪轨制1206册。
辽博卤簿钟也是这次乐礼改制中示上苍告天下的重要组成部分。
按此钟上门楼图为宣徳门说法,只能铸就政和八年之后。
可实际上,从政和七年始,徽宗便减少了在宣德门外的卤簿仪式。
《宋史·礼四》载:政和七年明堂建成,徽宗发诏:“今明堂肇建,宜于大庆殿奏请致斋,于文德殿礼成受贺。宿斋奏严,本以警备。仁宗诏明堂直(对)端门,故斋夕权罢。今明堂在寝东南,不与端门直,将来宗祀,大庆殿斋宿,皇城外不设卤簿仪仗,其警场请列于大庆殿门之外。”
这就是说,政和七年后,宣徳门外不搞卤簿仪仗,设警戒也只在大庆殿外。宣徳门是政和八年改开五门(也是想合五行)的。
圣上这么定了调子,宫中哪个不知趣的家伙敢顶烟上?你还相信卤簿钟上的门楼是宣徳门吗?
笃信道教的宋徽宗在他在位的二十几年中,时时祈天求福,弘扬正统上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财力。
他铸九鼎、建明堂、改制礼乐等等一切,都在向人们昭示法理正统。
《资治通鉴长编拾䃼·卷二十五》记录赵佶为铸国之九鼎,亲手写的文章《御制九鼎记》。
(朕)以崇宁四年乙酉三月戊戌朔二十有一日戊午,即国之南铸之。中曰帝鼐,后改为龙鼎,金二十有二万斤。熔冶之夕,中夜起视,炎光烛天,一铸而就。上则日月星辰云物,中则宗庙朝廷臣民,下则山川原隰坟衍,承以神人,盘以蛟龙,饰以黄金,覆以重屋。既而群鹤来仪,翔舞其上,甘露感于重屋之下,不迁之器,万世永固。
这个铸鼎的高人叫魏汉津,也是丞相蔡京推荐的。魏道士给皇帝铸的鼎上有四个层次的图案:日月星辰;宗庙臣民;山川原野;最下面是神人蛟龙。
这与辽博现藏的卤簿大钟是何其相似。特别是最下面那两层,如出一辙。
这个道士明确告诉徽宗:等我忙活完了九鼎就铸大钟。
《宋史·乐三》:(崇宁)三年(1104)正月,汉津言曰:先铸九鼎,次铸帝坐大钟,次铸四韵清声钟,次铸二十四气钟,然后均弦裁管,为一代之乐制。
辽博卤簿大钟虽不是魏汉津道士的杰作。但热衷于铸鼎造钟的徽宗,无疑将卤簿钟当作正郊丘的功徳榜和纪念碑。
政和七年,徽宗又铸九鼎。洪迈在《容斋三笔·卷十三》记载了此事。
七年,又铸神霄九鼎,一曰太极飞云洞刼之鼎,二曰苍壶祀天贮醇之鼎,三曰山岳五神之鼎⋯⋯明年鼎成,置于上清宝籙宫神霄殿,遂为十八鼎。继又诏罢九鼎新名,悉复其旧。
热衷道教,热衷铸钟鼎这或许是赵佶的信仰。但何偿不是他对苍天与世俗昭告!
大钟作为宫廷礼仪和祭祀大礼的遗物,卤簿钟也充满了浓浓的道家之气。
乞求上苍,保江山永固,凭这个重器怕是远远实现不了。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政和七年之后不过十年,金人的铁蹄踏中原,破汴京,虏二帝。
此钟更同宫中编钟、仪仗、卤簿一道北掠而去,历尽难言的沧桑。
今天,当我们再面对当年这个不迁国器时,这个被掠的大钟能告诉我们什么?我们会不会像当年空慕中原文化的金人一样心虚?
往事越千年,默然于她祀祷的江山人物的大钟,让今人感到那么陌生。
卤簿大钟的密码,今天并没有破解。
参考书目:
傳熹年:《中国古建筑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
王明琦:《辽海文物考辩》 辽宁大学出版社
《宋史》 中华书局
《资治通鉴》中华书局
《梁书》中华书局。
《资治通鉴长编拾䃼》中华书局。
张劲:《两宋开封临安皇城宫苑研究》齐鲁书社。
伊沛霞:《宋徽宗》广西师大出版社。
《全宋文》《三礼图集注》《事林广记》《铁围山丛谈》《文献通考》《容斋随笔》等均中华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