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病人》之3: 全新的中意共同体

这个时候,我不得不提到我的父母了。

但是在绝大多数场合下,其实我是避免去提到他们,并去描述他们的。

他们对于我,色调沉郁,浓重到辨认不清,想去擦拭,也只有越描越黑,弄得自己劳神费力的结果。

去碰触我记忆里的他们回回只会弄伤我自己。我自己做了父母之后,对待自己父母的看法,其实只是求他们好好的,身体健康罢了。如果我还能做点什么,那么就是尽力让他们不要为我担心。不为我担心并不是像我过去那种尽力去讨好他们的虚荣心,而是我希望我的生活尽量安排得简单一点,我幻想如果我开心,他们也就开心了吧。

我记得,我打电话回去报告我怀孕并且打算结婚的消息时,那是一个中午,我想象母亲应该正坐在饭桌前吃饭,也许嘴里还在嚼着,听我说到关键性信息,她声音突然变得很奇怪,露出一种胆怯的音调。

“什…么?”她不敢相信,轻咳了一下喉咙。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听着,瑞秋,”她突然转而呼唤起我父亲的名字来了,在她人生中无数次手足无措的时候,她总是第一反应就是呼唤我父亲的名字,“元秋,你来跟瑞秋说吧,我跟她说不了了。”

母亲说“我跟她说不了了”的时候,我听出来她是有哭音的,像卢卡斯的意大利妈妈一样,她也突然哭起来。

接下来是我父亲的声音低沉的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是什么人?”

我也如实说了,包括他在广州就只是临时在卖酒而已的事也说了。

“胡闹!”我父亲大发雷霆,我料到是这个结果,倒也处乱不惊。

“瑞秋,你一直在广州读书,我们都很放心,我不知道你最后是这样的结果。”父亲又羞又气,撂下了狠话。

一旁的母亲大概一直在侧耳听,听到父亲说这话她又马上补了一句:“我们觉得是不是还是不要结婚,为什么非得结婚呢?”

“我已经快三十岁了,为什么不能结婚?”我好气的说。

“你还在读学位啊,你学位不要了?!”我父亲朝我吼了一句,语气里净是不屑。

我霎时间觉得手脚冰凉。

“在你们心目中,学位是最重要的是吧?”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厌恶,“为了学位,我要牺牲我自己的生活?”

“有好的前途才有你的生活!”我爸撂下了这句话,怦的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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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想去过多叙述我与我父母之间的冲突,我前面说过了,这只会弄的我精疲力竭。

我的火爆脾气也是继承了家族传统,后来与父母又通过一次电话,我父亲试图与我说道理,说他们是如何寄厚望于我(我母亲说到我小时候读书的事情直抹眼泪),在他们眼里,如果我现在跑去生孩子,无疑是前程泡汤了。

我要让他们充满信心的面对未来是困难的,在父辈的眼里,因为经历过太多的风浪,未来对他们而言就是凶险的代名词,而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抵御这种风险,并为此隐忍付出艰苦努力。

为此我与父母的关系着实闹僵了一阵子,我发现任何一个权利的中心,它的反应机制都是十分单一的,而且手段也无非就是正面侧面施压,核心关键倒不是中心的力度,而在于你是否承认权威的存在。

对于我来说,父母的这种权威早已随着我多年的在外求学而变得形同虚设,他们凌驾于我之上要给予我人生指导的可能性——像一般的父母承担给予他们孩子以人生忠告的责任一样——非常低。我只要试图拉长这种交锋的时间就已经赢过他们了。

果然,在知道一切阻止和反对意见都已无效之后,首先是我母亲投降了,紧接着是父亲默认了。

为了寻求更好的经济状况以迎接孩子的出生,卢卡斯开始准备跳槽以找到更高收入的工作。这时他的一位朋友的朋友(意大利人)介绍了在北京的一位意大利商人,他本身是做进出口贸易的,但他有一家意大利餐厅因为经营不善而希望转手。

卢卡斯给这位路易斯老爹(对方是个老头子,后来我们还有正面交锋)从广州打了电话,路易斯老爹很客气,表示自己其实希望转手餐厅实属无奈,他不缺钱,如果卢卡斯这样的餐饮届人才(他指的是卢卡斯曾经受雇于英国的一家餐饮管理集团公司)的帮助(他一开始的确非常客气),也许他希望再继续经营个一年半载看看。他将全权将餐厅交给卢卡斯打理,并给予他一定股份参与分红。

卢卡斯一字不漏的告诉了我,像对待他的一个亲密伙伴一样。也是从这时起,我们的生命因为这个婴儿而链接在一起,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共同体。

“你觉得我怎么做?”

卢卡斯后来人生的很多重要关头,他都是这么咨询我的意见。

我知道他别无选择。按照他现在在广州的这份葡萄酒公司销售经理的工作,他养活他自己一人大概没有问题,可是如果马上要迎接一个出生的婴儿,他就不得不考虑换工作了。

他甚至都不问我是否去意大利的事情,他自己都是不愿意回去的。

所以,当选择权临到我的身上,我也觉得我也没有选择。我的头脑异常冷静,我觉得我的人生进入了全新了篇章。

至于我与卢卡斯的关系,因为这样一个突然的“进程”的进入,势必影响到我们原本进展顺畅的恋爱关系,尽管我并没有想清楚要去爱他。

他呢?我不知道,在我们的婚姻关系出现问题之前,我没有直接问过他。我的天性冷淡而又神经质,我不在乎他怎么想,他只需要回应我的决定便够了。

也有过甜蜜的时刻,卢卡斯有时候摸着我还很平坦的小腹,进入睡前的朦胧状态时,他会说,“这是我的小星星,我知道你在这儿,我该叫你什么好呢?”

作为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人,卢卡斯还太小,谢天谢地孩子出生前他满了三十岁,但我知道他心智未成熟,意大利男人也许永远都不会成熟,而我需要的是强大的荷尔蒙,让我能够安心臣服与他的国王角色。卢卡斯是像一个邻家男孩,甜美,漂亮,阳光,仅此而已。

我希望他能够得到人生的更多锻炼,以适应这种角色的变化,但我忽略了我自己其实也需要,甚至比卢卡斯更需要。我的强势自私又冷淡的性格,在我来到北京之后,马上遭受了狠狠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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