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佳纱
小时候,心中的远方在课本里,或是一片大草原,或是一片大森林,要不就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域。我向往远方,相信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能给我生命升华的力量。
也许是心灵的召唤,小学三年级时,我得到一次远行的机会,跟大姐坐火车去南通,看望在那工作的二姐。那时候的我认为,但凡是要坐火车去的地方,肯定是远方。
铜陵到南通,没有直达的车,我们先坐火车到南京,再转大巴到南通。出发前,我兴奋得一晚上没睡踏实,上午十点的火车票,天刚亮我就把睡得正香的大姐闹醒。
来到火车站,有很多卖点心的。大姐问我吃什么,我指了指那家玻璃橱里的虎皮蛋糕,因为没吃过。付过钱,才知道虎皮蛋糕好贵,瞬间我有点不好意思,但一下口什么都忘了。
那时候没有高铁,火车是绿皮儿的,跑得慢,但我却觉得它很高级。透过窗子看轨道边的草啊树的刷刷地过,有点眩晕,再看远处的原野,却缓缓地从眼前飘过。我好奇,快和慢竟可以这样并存。
我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被盛夏的太阳透过玻璃炙烤着,舍不得拉下蓝条儿窗帘。那时候年龄小,对晒黑无所谓,哪像现在,晒点太阳像要了命。
路过的站台越多,车厢里的人就越多。汗味儿烟味儿混着果皮和泡面味儿,充斥着这狭长的空间。但我不嫌弃,一路看着风景吃话梅,嗑瓜子,吸果冻,还向大姐问这问那,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火车跑了近四个小时才到达南京火车站,我却觉得只是一瞬间,很不愿下车结束这段新鲜的旅程。
出了火车站,大姐带着我直奔汽车站。
南京汽车站在当时的我看来,很大很气派,地板砖铮亮得能当镜子照,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商店,华丽丽的。我们买了票,一小时后发车,可以去车站外找个地方吃饭。
虽然零食已将肚子填半饱,但当一大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牛肉面端上来后,我像饿死鬼投胎般一口气吃完,汤都不剩。瞟一眼坐对面的大姐,她正一脸嫌弃地看着我。
我们在候车厅的小商店买了些零食,还有一本《知音》。出远门真好,有吃有喝,空气都更好闻。
上了大巴,司机说到南通得夜里九点多。我很兴奋,从来没看过陌生城市的夜。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的脸一直朝着窗外。车子从炎热的下午驶向黄昏,再从黄昏驶向夜,风景从繁华渐渐走向荒凉。
天黑透了,除了窗外稀疏的灯火,什么都看不到,但我还是瞪着眼望着。车厢里响起呼噜声,打断了我的遐想。大姐递给我一包饼干,拆开,咬一口,清咸酥脆,太好吃了!看看包装,明黄色的袋子,上面写着“闲趣”。从此便钟情上了这款饼干。难得的是,二十多年后,这个饼干的品牌还在,包装都没怎么变过。
没东西可看,我感到无聊,又不好找眯着的大姐说话,便把一袋话梅、一包小米锅巴和一罐八宝粥全给解决了。打个饱嗝儿,我闭上眼想让自己睡着。
不多久,车子在打了一道大弯之后停下来。“下车了,下车了,都下车了,吃饭的吃饭,上厕所的上厕所,休息半小时!”司机喊着。车厢里的呼噜声陆续中断,埋怨声和收拾物件的窸窣声苏醒了夜的宁静。
大姐和我背上包下了车。这里真荒僻,休息区不过是两间红砖青瓦平房,跟乡村小屋一样,厕所还是那种粪坑儿,熏得我恶心。
进了食堂,前面摆一排用瓷脸盆装的大锅菜,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拿着饭瓢给客人打菜。我瞅了瞅那些菜,没食欲。
我们准备上大巴吃些零食,谁知车门竟锁上了,外面蚊子太多,我们只能折回休息区。
“我不吃,就不吃,你们这是强买强卖,黑社会啊?”一个中年男人在门口气愤地嚷嚷。
“进了老子的店,不吃也得吃,否则别上车!”三四个彪形大汉叼着烟朝中年男人围上来,拽着他的衣领推了一把。男人见人多势众,便软了下来,嘟囔着掏出十块钱买饭。
“还有谁不吃的?不吃就不许上车!”一位大汉恶狠狠地朝人群说着,将烟头扔地上,用力踩扁。
大姐拽了拽我,从包里掏出二十块钱交给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说要两份饭。有几个准备吃自带干粮的乘客,也都过来掏钱买饭。我说吃不下,大姐拧了我一下,叫我闭嘴。
米饭煮得太烂,我一口没碰,只把番茄炒蛋里的那一点点蛋给吃干净了。大姐那份也几乎没动。这顿饭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像猪食。
上车后,我问大姐,不饿干嘛买饭,她说那家店是黑社会开的,不吃要倒霉。黑社会?竟然真有黑社会,当时觉得好不可思议,心里怕怕的。
车厢里的呼噜声再次此起彼伏,大姐也眯着了,我睁大眼睛望着窗外的黑夜,盼着能多看到些灯火。那时候还没有高速公路,都是水泥或柏油马路,也不见有路灯,一到夜里就是一种很寂静的黑。
窗外的灯火渐渐多了起来,先是一点连着一点,后是一片连着一片,甚至有霓虹灯在闪烁。已经到了南通市区。乘客似乎受到灯火的召唤,没待大巴进站,几乎都醒了,窸窸窣窣地收拾着行李。
下了车,各路拉客的司机围上来,热情地询问我们到哪。大姐向他们问了一圈后,才知道二姐的住处离车站很远,坐谁的车都贵。
“姑娘,要车吗?我这便宜!”
马路牙子旁,一位黝黑精瘦的老头,用蹩脚的普通话笑盈盈地朝我们打招呼,再指了指他身旁的三轮车。车子很像旧时上海滩街头那种带篷子的手拉车,只是它前面多了个轮子,可以骑。这样的车,瞬间吸引了我们。
问了价格,确实便宜很多,大姐就没再还价,也许看车夫年纪挺大,挣这种苦力钱不容易。
车夫很健谈,一边踩着车,一边说着南通的风土人情。骑到上坡路段的时候,他会停止说话,大口地喘着气,灰色背心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后背上。他吃力地踩着,不时地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也许坐着踩久了会累,他后来就站着踩,身体前倾,小腿上的肌肉和青筋紧绷着鼓起。
车夫的艰辛,让我心生恻隐,有些不忍坐在车上。大姐肯定也有跟我同样的感觉,她告诉车夫不赶时间,不着急。车夫告诉我们,他很少拉这种长途,太吃力,说我们一看就是好人,又是姑娘家,晚上出门不安全,容易被那些司机宰,所以他才跟那些司机抢生意。大姐和我对望一眼,心头一暖。
车夫把我们送到二姐住的小区门口,我们付了钱,道了谢,他笑着抹把汗,露出一口白牙,与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进了小区,里面没路灯,大多户人家应该都睡了,只有个别人家的窗子透着昏黄的灯火,依稀照亮着我们脚下的路。大姐有些慌,说看不清哪栋对哪栋,偏偏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我倒是不慌,因为有大姐在。
大姐带着我往小区深处走着,根据二姐的描述寻找大致的方位。忽然,她一声惊呼,指着旁边一栋楼下停着的电动三轮车,说那很像二姐用来买菜骑的车,就是那栋楼,应该没错了。
二姐说过,她住二楼。虽然有了把握,但大姐还是不敢冒然上楼,万一敲错门,岂不是好尴尬!犹豫了半天,大姐仰起头,壮着胆子大声喊二姐名字。不一会儿,这栋楼的很多窗户亮了,被推开,伸出一个个脑袋,好奇地朝我们望着,嘟囔着。可惜这些脑袋中,没有二姐的。那时候没有手机,电话都少,不然找人哪这么费劲。
该怎么办呢?大姐还是认为这栋楼的可能性最大,或许二姐的房间在楼的那一头,听不见喊声。大姐拉着我的手,冲进黑咕隆咚的楼梯,上了二楼。二楼有两户人家,排除左边刚伸出脑袋的那户,就是右边这户了。硬着头皮敲门,敲了好久,才见穿着睡衣的二姐来开门。看到我们,二姐又惊又喜,没想到我们动作这么快,说来就来。
简单洗漱后,我们姐妹三个挤在一张小床上,有着说不完的话,感觉像回到更小的时候。那时候,大姐二姐三姐和我喜欢同睡在那张一米五的床上,一点不觉得挤。关上灯,我们聊各种明星八卦,讲笑话,猜谜语,吐槽,偶尔也“开会”讨论某件大事,再“投票”决定结果。
聊着聊着,我们仨进入了梦乡。这是我在远方城市的第一个梦乡,它似乎并无不同,却有着轰动我心中小宇宙的非凡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