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过了整个原野,她留下了无尽脚印。她在每一次踮脚的时候呼吸,不知有多少洁净的尘埃来自于他,在粘腻花粉粒的裹挟下滑入她的体内。
冬日的暖阳在轻薄的空气中变得凝滞,似乎永远也洒不到她的身上,永远也不能将她温暖。虽然他也不能,但是相较于温和,或许她更执迷于凛冽。她要他的痛彻心扉,她要他带来的生命的真切,真切过后的归于平淡。
去过马约尔花园,毕生的蓝都逊色于那里的蓝。今早她在房间醒来的时候,突然想到了马约尔蓝。她在床上躺了很久,希望能回忆起来:一定要有陶制的大肚花瓶,粘土的颗粒最好粗糙,不规则的突起在花瓶的表面,然后在最深的蓝色涂料里混入少量紫色,用木杵不断的搅拌直到粘稠,厚厚地敷一层在花瓶上,把它放在夏日的烈日下,在快皲裂的时候,洒上蜂蜜水,反复三四次,黄昏时,让夕阳余晖斜照着,晚风将它温润。这就是马约尔蓝吗?她讲清楚了吗?没有。她摇了摇头,决定起床。她将窗帘染成这种蓝,掀开窗帘的时候,她有些恍惚,以为并没有掀开,再想掀开的时候,抓了一个空,才发现今天的天就是那么纯粹的马约尔蓝,只是没有粗糙的粘土颗粒,只是在临近太阳的那一圈有些泛白。有蜂蜜水的味道吗?有的。她刚打开窗户,隐隐约约的蜂蜜水的味道就顺着沾了露水的清新晨风吹拂她的脸庞与长发。
所有她今早想要有的似乎都有了,但是她明明想到了他。她歪了歪头,发现尽头有一个黑点,她以为是昨天想到的那个小土丘。但是不是,阳光将那个小黑点的轮廓清晰地显现出来,看上去像是一个小木屋。她眯起眼来,就在她几乎要将眼睛眯的合起来的时候,她觉得他就在那个小木屋里。但是他没有在想她,她是从原野里那一大片的向日葵的转向里看出来的。她知道怎么从其他事情推测到他在干什么,看似毫不合理,但总是能推测到。太阳的白光反射到推开的玻璃窗上,一下子射入她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感受到,她需要去那座小木屋,去找他。
她立在窗边,肚子轻轻地靠在木头窗沿上,手习惯性地从额前插入那浓密的棕褐色卷发,一直推到脑后,松松地垂在腰间。阳光照在她之前被头发遮住的前额上,就像照在一块凝脂的白玉髓上,泛出淡淡的粉色来。她仰头面向太阳,脸颊渐渐地红润起来。她生长的地方没有玫瑰,但是他曾告诉她,有时看她像极一朵玫瑰。她想到这里,兀地笑起来。她又站了一会儿,用右胳膊支在窗沿上,右手托着右脸,身体顺势微微地向左转。这时她看到嵌在衣橱上的落地镜里的自己,大约是因为年岁久远,镜面很是模糊。她想,一代代的居住在这个房间里的女子,在每一个清晨从这个镜子里照见自己的模样,是不是都能借助这面镜子一一追溯旧人的模样——微笑、转身、扭动腰肢、穿衣、滑落、神伤......
但是现在,她只能看到自己,风将她的长发吹到一侧,其中几缕蒙在她的眼睛上。从缝隙里她看见自己的粉色丝质睡衣浮现出清凉迷蒙的光泽,在镜子里随着阳光的照射不断地变换着,她的脸莫名地笼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这时,她发觉支在窗沿上的右胳膊肘传来一阵痛感,抬起来的时候才发觉是被露出的一根隐秘的生锈的铁钉扎出了血。她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果然还是要去找他,这样的痛感只能让她从别的恍惚里抽身出来想到他。她将窗户关上,用嘴吮吸伤口,将吸出的混有铁锈的血水一口口吐在床头卓上的金丝漆镶边的白瓷盘里。她望向镜子里的自己,唇边留着一些血迹,显得十分红艳,她不禁一个哆嗦,急忙用袖子擦去了血迹。
虽然关了窗,但远方传来的歌谣依旧飘入她的耳畔,不是教堂、不是学校、也不是游乐园,她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歌词却很清晰“伊人远而不远,为他着装,不问归期”,她一下子有些失神,木木然地从衣橱里取出那件母亲留给她的粉色长裙。她穿上很合身,就像是衣服滑落在她身上,而非她套入其中。古典的圆领将她的锁骨露出来,就像冬日雪地里一朵埋在雪里的花枝突起的弧度,白色的波浪状花边细密地成竖列排在胸前,腰间用白色地丝带束紧,在后面扎成一个硕大的蝴蝶结,裙子是微蓬的,长至脚踝。她不爱穿鞋,就赤裸着脚在木板上转起了圈,木板嘎吱嘎吱地响起来,她反而还踏起了步,永远嫌世界太过安静。这时她想,这样舞着死去或许是太美而不被上帝允许的。
“伊人远而不远,为他着装,不问归期”
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她险些被自己绊倒。当真的站在冬日原野上时,她才发现屋前那一大片的向日葵有多高,有多浩瀚无尽。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自己的裙子,踮起脚,赤足在湿气氤氲的土地上跑起来,在一大簇一大簇的高她许多的向日葵地里奔跑。
浓抹的马约尔蓝天空下,冬天的日头懒洋洋地洒在这片高地原野上,那些向日葵的锦缎黄似乎带上了磨砂的质感,花盘的深咖啡色和穿梭奔跑在其中的少女的上下飘荡的棕褐头发相呼应,一抹似月光的鹅粉在琢磨不定地向前游移,一切的颜色交融在一起,吞吐出一幅世外桃源的油画。
她的脚渐渐冷起来,上面沾满了粘土,草籽,叶片和露水;她脸上的粉色也被冬日迎面的冽风冻住,嘴唇微启,看得见几缕吹出的雾气很快地被风搅散;她的裙子下摆溅上了不少泥点,沾上了几片向日葵花叶。她不得不停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她忘了一件事,向日葵前面是一片荆棘地。这似乎还是早在遇见他之前她就幻想的布景——荆棘,长着白花的荆棘。
她苦笑了一下,摘了近处的一朵荆棘花,将它含在嘴里,有一股清凉的苦涩。她咀嚼着吃了下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她就是想这么做,无关明天,无关昨日,更无关他。她突然发现,或许只有这件事是今天真的出于她的自由意志做的唯一的一件事。
很多人会告诉你,你已经奔跑了这么久,不要放弃,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到了。但是他们看见之前奔跑的是向日葵地,往后要奔跑的是荆棘地了吗?救世主般的言论被救世主般的人荼毒之后啮噬着世人。但是她要跑过这片荆棘地,纯粹是为了从生命的痛感中感受真实。
或许她就是她自己的救世主,又或许她就是荼毒救世主的人。在这颓圮残破的不堪现实中,她莫名地觉得自己是在筑梦。倘使跑过荆棘地是为了见他,那就没有跑过去的必要了吧,毕竟是一副狼狈,还得再畏缩地跑回来;倘使是为了见他而跑过荆棘地,那也没有跑过去的必要了吧,到底是想要来自旅途的痛感还是来自终点的痛感?她蜷曲下身子来,发现一条隐秘的通道,就弯着腰,尽量不碰到荆棘地穿行过去。
她闻到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荆棘的清香,她看到和她一起在穿行的爬虫,她从未这般近距离地观看它们,庸庸碌碌的万物其实都相类似吧。那些肥胖臃肿的大虫,就踽踽前行,每拖动一步就带起一些松软的泥土,自我宽慰到也改造了世界;那些长有翅膀的,好看的就飞出去在阳光下炫耀地舞着,热烈地交尾后无憾死去,不好看的就桎梏在潮湿的阴暗中,授粉,产卵,依旧死去,从未拥抱过太阳却内心安适;那些细小不起眼的嫩绿蚜虫,终日只知道吃食,饱胀而死,以为功德圆满......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深刻起来。眼前一道斜阳射过来,奇妙的是她竟然能嗅闻出这是下午三点的太阳,或者不如说,她希望这是下午三点,所以她知道这就是下午三点的太阳。
突然直起身子使她肩膀酸疼,她转动着脖子,揉着肩膀。想起那天,他支吾着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她当时一点也没有哭,只是觉得肩膀越来越酸疼,到最后整个背部都像是在冬日里被人塞进了鼓鼓的一大捧雪花。但是她没有取出它们来,她只是任它们带走她的体温,然后目送着它们嬉笑着也流逝了生命。但是她想,她或许还是贪恋那种冰凉的,砭骨但深刻。
眼前的小木屋一下子变大了许多,从正面看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木材的颜色偏向浅棕色,大约是从临近的树林里砍来的。屋顶很缓地斜劈下来,有一个歪歪斜斜的烟囱立在右边。那些木头的纹理大多呈圆形,她一直盯着看,几乎将自己弄晕。没有篱笆,没有水井,没有阶梯。不知是她看得太久还是怎么,太阳西斜的很快,海棠色的夕阳染红周遭的空气,使小木屋的颜色一下变深。红色,血红?她很犹疑地碰了碰右胳膊肘的血痂,不,不是这样的感觉。她感觉到一抹红在他的小木屋里,不知是过去时、现在时还是将来时,她就是知道有一抹红在他的小木屋里,但不是她右胳膊肘的那抹红。
她一步步地走近,被遗忘的暗淡的枯叶在她的脚下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她的裙摆拖动了更多的枯叶,向小木屋聚集过去。
她推门进去,一股淡淡的松木清香混着他特有的味道如浪一般涌来,只一次拍击海岸便叫她确信他就在这里。屋内很昏暗,但她还是很快地关上了门,只是怕将他的气味散尽。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张粗糙的长板卓,和一个简陋的树桩做的凳子。夕阳未尽,她踱步过去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玫色的尘埃四下飞扬着。她坐在树桩上,用手抚摸着粗糙的桌面,甚至还凑近闻了闻。桌面的右手边放着一瓶墨水,一支笔,一沓纸,其中表面的几张由于湿气的侵染已经有些皱巴巴,当她想仔细看看他是否有在纸上写些什么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很飘忽孱弱的声音,“这是他坐的地方,您是他的客人吗?”
有一瞬间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静止凝固。她不想去回想是否真的听到了那个声音,不想去推测,不想转过身去看见是谁。但是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您是他的客人吗?”
她缓了很久,转过身去,方才眼睛不适应里面的昏暗没有看见木屋里还有其他人。现在她看见,在狭小而空荡的空间里,靠墙放置着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面铺了单薄的纯白的床单和被子。床沿坐着一个女子,身着一袭红衣,乌发素颜,一双明眸正望向她。所以,那抹红是这个女子。
她紧咬着嘴唇,双手支在木桌上,因为望着那个女子的眼睛的时候,她可以清晰的看见那个女子与他的生活倒带:他们两个在床上亲吻,他那在写字时不小心揩到墨水的手在她的秀发里游走,忽而睁开的眼睛里满带宠溺;他们躺在屋后的缓坡草坪上,在日出时时牵手亲吻,在缀满繁星的夜空下十指相扣望星空;他们在不远的树林里一起种下一棵小树,他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许愿要天长地久;他们在溪水边一起泼水嬉戏,在草坪上互相追逐;他为她网住早春的第一只蝴蝶,笑着说希望也能网住她......
“您是他......”
“不是。”她粗暴地打断那个女子的问话,但是声音却异常的软弱,近乎恳求。
“那您是?”
她猛地想撑着桌子站起来,却带倒了那瓶墨水,流淌的墨汁一部分洒在了纸上,这时她发现这似乎是封未写完的信,急忙将那张纸抽过来,但墨水还是洇湿了最后几行字。
那位女子也显得很慌乱,她从床沿上起身想过来帮忙,随即又停住了脚步,默默然地说,“他不让我离他的书桌太近,那是他的另一部分生活。”
她认出这是写给她的信——“今早我突然想到,是该痛苦而真切的活着,还是温和而平凡的活着。我想前者大约更为高尚,但是我又拒绝不了后者,这其中包含了什么更深刻而本质的道理呢?
......”
“这是他在散步前写好的一封信,说是会有客人来取,不知是否是您?”那位女子的声音清冽冽地传过来,她头疼欲裂,抓起信冲到门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黄昏时颇有凉意的空气。
他不必的,不必将他那天的话演绎出一幅真实的生活图景给她看的。她瘫坐在四合的暮色中,她以为她是筑梦者,没想到只是受到了作为筑梦者的他的一种召唤。
屋内的女子走出来,用手扶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那红的裙在暗夜中显得魅惑而炽热。她索性仰面躺倒在那片挂着白花的荆棘林前,任自己的呼吸与土地相融合。永远不弃的大地母亲呵,她许愿做您始终不渝的女儿。
“这最后的一行字,怕就是那天他讲的话了吧”她在星空下静默地想,依旧流不出泪来,“’我想你更适合让我痛苦而真切的活着。’”
萤火虫的绿光很微弱地闪动跳跃着,她将手举到眼前想将自己看的真切,突然她发现自己右胳膊肘上地血痂已经褪去,那唯一的与他有丝瓜葛的抹红,筑梦者已经让它褪去。她发现那些原本如星子般的绿光渐渐变大,宛如一盏盏迷蒙的绿灯,在暮色中游弋无居所,像她。
耳畔的风摩挲着草叶,远方有悠远缥缈的笛声,借着晚风似要传书。
这最后一句话,却也不是那天他讲的那句话。
“我照你的模样幻想的她,到底世俗,这样说是否还来得及收回那句话?”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只是这笛声来的太慢,太清浅。闭上眼,抿着唇,她已在温润如玉的月色中,在影影绰绰的萤烛中,在他筑造的梦中,永远地选择躲进属于她自己的筑造的梦中。没有什么更深刻而本质的道理,只是选错了一条接近你的道路。
她穿越了整个原野,她留下了无尽脚印。
寻他。
寻他不见。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