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未年夏,七月十五,是夜圆月高悬,风若游丝。嘉定城边嘉定河,沿岸滩涂零星散着纸火堆,皆是城里百姓烧给先故的惦念。人走了,余烬翻动还闪着暗红星斑。风忽急如涌,柳枝在空街上飘摇,形同招魂。小孩子们被勒令不能出门,整座城内,只河水里游着几只浮灯,不知谁家的又放了天灯,灯影在月下空中微动,眨了眨眼,又被风灭。
月儿被浮云遮蔽。城东南,周宅,举府上下全已乱作一团,周夫人今夜诞子,双命垂危,哪还管得什么追思亡人。周克孤立中庭,目无焦点,任四边仆人们跑进跑出,端药送水,自己是心乱如麻也束手无策。正对着夫人所在的厢房,见纸窗上人影交错,事态如烛焰浮沉不定,周克心中喟叹,枉他一身本事,对内守得周氏一族家道兴盛,在外也是名贯江湖,却唯一救不得自己的夫人。周克闻见房内持续的躁动声,垂目低头,落得身上一身月霜。
谁都知道周夫人此胎来的凶险。周克一族世居嘉定,门属上麒一派,世代掌管派中大事,崇武力,修正道,护世间安宁,由此声势远扬,也树敌千万。周家人丁众多,各个自小从武道,练得一身好本事,男子皆为纯阳之身,刚猛有力,甚至女子也比寻常妇人多几分英姿。十二年前,周氏夫妇曾得一子,名唤周长钟。孩子诞于重阳,九月初九,天地纯元正气滋养着幼婴,周克大喜,认定他的孩儿,周家的长子,来日必能延续我族永兴。然而经此一胎,周夫人身体亏空,精气全都补给了这个灵力奇盛的孩子,自此背上沉痾。女子本属阴,而她更甚,不见太阳的日子,寒症不褪。
十二年来以名贵药食护体,也还过得去,去年尾又得一胎。算了时辰,正是今年中元出生。这个诡异的时节,天地间风云暗涌,如月色时明时晦。鬼门大开,孤魂返来,这阴气如此厉害的日子,胎儿可会有什么不妥?
周克心有惴惴,即使是他上麒中人外能御魔,内能除恶,妖魔鬼怪从未怕过,夫人身体已虚,也是生怕不能护得周全。
算时辰的先生摆了摆手。“周老爷莫急。此胎凶险固然,但对尊夫人来说莫不是一个契机。”“契机?请先生详解。”周克目光一闪。“长公子出世后,尊夫人素来体阴,此胎从脉象来看应是女婴,又在至阴时辰落地,若成功诞得此胎,阴属之性全然过渡到婴儿身上,尊夫人便可身去旧疾了。”“果真么?”“未敢妄言。”“那于胎儿有何不妥么?”先生一手捋着胡须,目光移远,似要避开周克。“目前看来无甚要事,婴儿阴性之质也是浑然天成,如令公子般,一个纯阴,一个至阳,天地意属在此,可见上麒和周府,运非常人啊。”
周克意念转回,抬头望天,月圆得如此诡异,鹅黄中隐隐泛着青黑,周边戾气丝丝缕缕渗进宅院,又遇人四散潇逸,只厢房上那一股,聚集不散。
风移影动,月色沉浮,忽而月轮破云而出,一声啼哭,厢房中有人大喜道:“成了!”周克连忙赶去,见夫人瘫软在床,又见襁褓中一幼婴,粉嫩娇小,着实可爱,一时喜不自胜,全忘了孩子的诡异身世。
那边厢房,周家长公子,周长钟,听得远处人声鼎沸,知是自己的妹妹出生了,一时兴起,跌跌撞撞跳下练功石床,很想出去看看她。长锺已经十二岁,不知自己天赋异禀,只道自己自小被父亲严厉要求,从来不准懈怠。刚满去岁生辰,更是限制他的受想行识,封了他的视穴,锤炼他耳力与感觉,让他暂时清静几年,隔离这花花世界,好专心练功。长锺自幼懂事,知其位,遵其命,一直刻苦有加,不过不免孩童天性,一时贪玩也是有的。
长锺偷偷溜下床来,在黑暗中摸索,循着声音的方向欲往那边去。他努力屏住声息不被看管他的叔伯发现。不想被横亘在面前的几个凳子绊倒,稀里哗啦,纷纷倒地,被闻声进来的叔伯拎回床上继续打坐。
自己在黑暗中生活了近一年,耳力或其它感官均已有格外的灵敏,可家府之大,却仍是没能完全摸熟啊。长锺想着,沮丧地努了努嘴,摆出一副练功的架势来,耳朵却不由得关注着那边的动向。父亲说必定是个妹妹,不知长得是什么样子,像不像我?我几时可以伴她去玩,带她练功?长锺俬心不断想着,不觉咧嘴一笑。清冽月光自天窗倾进来,淋在这少年的眉目上。剑眉星目,却是温和不弩张的剑,微亮不灼人的星。
鬼门大开,孤魂返来。
这一晚多少幽灵怨鬼纷至杳来,意图再续前生未泯恩仇。夜风忽疾忽慢,月挂中天,暗红夜色里若隐若现亦沉闷亦飘渺的嘤泣声,呼唤声,脚步声,声声如游丝悬浮,袅袅不绝如缕,空气中有涓涓暗流。
居阴阁中,阴鸩派主罗修眉头锁了几重,手中稍一着力,暗褐黑紫的粉末丹药被捏的细碎,兑进汤药中。身后小床上放着一个小小婴儿,孩子不知周身的诡怪氛围,亦不知母亲早已离去,安分异常,一双澄澈眼睛盯着阁顶美艳的花纹,手脚微蹬。他侧头看了一眼他新得的幼女,眼中微光闪动,旋即又变得冷落。
他罗修的女儿,才本该是纯阴之身,罗修的精纯功力与修为,加上天时地利人和一切皆俱全,却不想在中元此夜,偏偏突生异动,浩浩荡荡阴戾之气,在人间竟失了偏颇,聚集东南,他的女儿,则因此而失了一些阴质,原本在黑夜格外微弱的一丝阳气在外残喘,趁机附在了这新生儿的身上。
是的,他罗修的女儿,罗灵替,身为阴鸩的后人,从此体内居然游走着那么一缕正阳之息。且不说这坏了她今后修毒的道行,更易为阴鸩中人所轻。阴鸩一派,系江湖之鬼魅,无孔不入,踪迹难寻。他们世代修毒功,炼毒药,制毒器,养毒虫。毒,自带阴狠险辣,向来为天下英雄所不齿。但如若沾上了,管你是哪路神仙,不消片刻也被毒药化了一层皮肉,教你跪地求饶,背道弃义。
人人视阴鸩为江湖奸邪,也都谈之色变。阴鸩人也从不与外人有交。
罗修将配成的药剂叫人盛出,青玉的碗托着一副浓稠色暗的汤药,喂给了灵替。阴鸩中人,我罗修的女儿,怎能不嗜毒?
为保她将来修为,也只能这样了。
“周长慕。”周克抱着这枚刚出世的婴儿,心中不胜大喜。眼下自己一双儿女围膝,夫人也应该要大好了,真乃上天厚我!周克将幼女抱到夫人跟前,“去将长锺领来。”周克道。两名在侧侍女允声出门,去那边厢房请了长公子来。
周长钟闻见父亲召他去,一跃三尺,急忙溜下床随侍女去了。自己往人声鼎沸处越近,一路听见府中上上下下,皆交相传着喜讯,描摹夫人诞子之险,婴孩面相之俊丽。长锺心如悬摆,随着步子一荡一荡起来。
至那边厢房,围守家丁亲眷大都被遣去,留几个得力的继续服侍着,好让夫人清净休养。未及进门,也不知是否因为过于心切,长锺体内升起一种微妙感觉,血液荡漾似潮起,心脉都被牵着,直直往房里去。
周克将长锺召到跟前,话无多说,携起他的手去触摸幼婴。长钟看不见他妹妹的面貌,却自有一种亲近感。十几岁小少年的心跳已稳健有力,他感受到小长慕的心跳,欢快但还脆弱如游丝。轻轻抚过婴儿的皮肤,眉眼,也像在心里有了一幅画像似的。
“长锺以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周夫人虚弱笑道。周克收起眼间笑意,对长锺正色而言:“今后你兄妹二人,必定要互相扶持,兴我上麒,护我宗族。你也要多照顾长慕一些。”说罢,从旁人手上捧着的檀木盒中取出一块鸳鸯玉。“此玉我族世传,辟邪佞,养正气,驱毒邪。”玉石在周克手中,流出异彩,周身时有寒雾缭绕,时有热气灼身,色泽更是变化多端,半璧日光,半身月色。上麒作为泱泱大派,势力割据一方,虽富不比商贾大户,族中珍藏奇珍异宝兵家名器,也是样样不缺。长锺听闻族中有鸳鸯玉一说,它曾驱魔释毒,救过不少人性命,父亲也不曾示人。他从未见过,只觉眼前微眩。
周克将玉石一分为二,一阴一阳,瞬时这玉便像安定下来,光芒不再变换不定。他把一半阴玉放在了长慕的襁褓中,另一半阳属玉石则交给了长锺。
“这也是顺遂天命。你们自出生开始就非常人属性,人人都当我周某好福气,然福祸相倚,凡人尚且能者多劳,你们的使命谁又能揣测呢?你们兄妹质性纯正,玉石可替你们挡灾邪,护心神。为父与宗族,也只能庇荫你们至此。”
周克新得女儿,欢喜之余,不知何处生出了几分悲。周长钟此时不过十二岁,父亲在他心中,一直是这天下最英武之人。此刻竟颇有些英雄末路之态。长锺有些疑惑,有些慌张。握住父亲交付的那块阳玉,手心有些灼感,另一只手还抚在长慕的襁褓之上,阴玉稍寒,两手的细微差别,生在了长锺的心上。
长锺长慕,上麒周家的这双儿女,和周氏夫妇一起,在周府厢房中呈合家美满之态。是夜未央,圆月依然朗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