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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玛哈曾告诉我,我是亚西索草原的女儿,是神赐的礼物。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因为我知道,除了我,再没有人可以听得懂草原的呓语和生灵的对话。
这个秘密,只属于我和玛哈。
可我没想到,那个来到亚西索草原的神秘女人居然也有同样的力量。她用这份力量俘获了草原的子民,被他们奉为神子,居住在离玛哈最近的那顶毡房里。
哦,忘记说了,玛哈是亚西索草原的雄鹰,是所有亚西索姑娘热烈追求的对象,而他更重要的身份,就是亚西索第一部落的小可汗。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大可汗说过话了,他只会在草原最盛大的节日里露上一面,然后就又消失不见。有人说,他快要去见亚德哈里拉了,我是不信的,可汗大布是那样强壮,玛哈又是那样的年轻,那个人一定是嫉妒可汗大布,才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所以,玛哈说我是亚西索草原的女儿,其实就是在向亚西索、向亚德哈里拉神、向草原的子民、向草原上一切的生灵宣告,我未来将会是他的妻子。
可是,这一切都被那个女人破坏了。
额吉说过,神只有一个孩子。
我出生在亚西索,她来自中原,这不就正说明了我才是真正的神子,而她不过是个低劣的冒名者。
但是,没有人相信我,就连玛哈也开始怀疑,毕竟我从未在他们面前展示过我的神力。
他们怀疑的有理。
在亚西索草原有一种说法:当神子传达亚德哈里拉神的旨意时,同样拥有神力的人会被抽尽神力,作为迎接亚德哈里拉的礼物献给祂,被抽走神力的人从此会变成痴儿,这是亚德哈里拉对偷盗者的惩罚。
然而,我从未被抽走过神力,也并未变成傻子,仅仅是在她使用神力时,会丧失视觉和听觉而已。那时的亚西索子民都在虔诚地聆听神子的教诲,是以大布额吉和玛哈他们一直都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亚西索草原的人们禁止非神子者使用神力,当然他们也不相信除神子外的人还能具有神力,但这是不知作古多久的蒙兀室韦们定下的规矩,没有人不敢不遵守。
那个女人赶在我成年的前一年向草原的子民展示了她的神力,关于我的特殊,便真的成了只有我和玛哈才知道的秘密。
二
明天就是四年一度的亚旮节了。
按照中原人的说法,亚旮节是请神、祭神和送神的节日,但在我们亚西索人看来,亚旮节其实是亚德哈里拉赐予亚西索生殖祝福的神圣日子。
在这一天,神子需要借助一些仪式,让亚德哈里拉降于己身。作为亚德哈里拉化身的神子,要在亚西索子民的注视下,和亚西索草原第一部落的可汗完成一场交配。等神子结束,亚西索的男男女女们就可以寻找自己心仪的对象,通过模仿神子,让亚德哈里拉的祝福覆盖整个亚西索草原。
我想,那个女人一定会在明天露出马脚,到那时,就是我最好的翻盘时机。
“拾嘉各,明天的降神仪式,你还是不要去了。”
作为亚西索草原第一部落的小可汗,玛哈从一年前就开始为明天的亚旮节做准备,大约是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他才能在傍晚时分偷偷从中央祭场溜出来找我。
“为什么?”
我坐在石头上摆弄着裙子的穗子,不太满意他说的话。
“你知道,我的心只属于你一个人,但明天,我的身体必将要献给亚德哈里拉,我不愿你见到那样的场景。”
“亚德哈里拉能辨别亚西索草原上一切真伪,她不敢接受神的注视。”
“你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她拥有神力,能预知福祸,亚西索避开他族的侵扰便是听从了她的警告。亚西索的子民认可她,大布也接受了她,你是时候接受亚德哈里拉把神力也给了她的事实。”
“亚德哈里拉只有一个孩子。”
“但这同样是亚德哈里拉的旨意,拾嘉各,你只有接受,不能质疑。”
“行吧,我总有一天会把刀刺入她的心脏,让你们看看满嘴谎言者的下场。”
“拾嘉各,你这是在渎神。”
玛哈皱起眉头。
他是个愚蠢的信徒,我已经开始对他失望了。
“随你怎么想。”
不想以争吵作为我们几日不见的收场,我及时止住话头,从石头上跳下来,向太阳落下的方向走去。
玛哈也跟了上来。
“神的旨意是不可随意揣测的,拾嘉各,你这么大了,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他还在喋喋不休,是如此的聒噪,哦,这又让我发现了他的一个缺点。
“是啦,是啦。”
“那你明天会来吗?”
我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余晖洒在他的身上,像镀了一层金光,他还是如此的好看,只是我越加不能欣赏了。
“不去了。”
“好。”
他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眉梢眼角都卸下防备,快步走到我的身侧,捉住我的手,用他的唇烙下轻轻一吻。
“我爱你,拾嘉各,我愿为你献上我的一切。”
“是吗,玛哈,那你发个誓让我听听。”
“我,亚西索草原兀挞部落的王子,玛哈,向亚德哈里拉神起誓,我一生只忠于你,拾嘉各。”
瞧,这个信徒不仅愚蠢还很好骗。
明天是让那个女人暴露真实面目的最好机会,我怎么可能放弃。
玛哈一点都不了解我,这一事实如此刺目地摆在我的眼前。
三
亚旮节当天,天还未明,亚西索草原就已经醒了,男男女女们拾掇着自己,只为给亚德哈里拉呈现最体面虔诚的信徒面貌。
“拾子,你不去吗?”
额吉在毡房外喊我,想必是他们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发了。
我们的毡房离中央祭场还有一定距离,为了占据一个好位置,往年我们都要赶在太阳出来前出发,今年也不例外。
“不去啦,玛哈怕我伤心,让我在兀斯纳河边等大祭结束。”
额吉是知道我和玛哈的关系的,她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亚西索人信奉一夫一妻,所以像玛哈昨天说“身体献给亚德哈里拉,心留给我”的话,亚德哈里拉听见估计都会发笑。
我只是不想我们之间闹得太难看,所以为他保留了最后的情分,只可惜他想要得太多。我想了一夜,打算在今天解决掉那个女人后,向他摊牌。
等大布额吉的声音渐渐消弭于吵杂的人群,我也准备出发,带上可汗大布给的小刀和玛哈相赠的宝石。
我想,原来亚旮节竟是如此适合解决问题的日子。
愿伟大的亚德哈里拉原谅我对亚旮节的亵渎。
等赶到中央祭场,仪式已经开始。祭场中间的高台上铺着兽皮,玛哈已经命人用羊血将其浇透,待会儿他就会和亚德哈里拉的化身在此完成最后的环节。亚西索的男女们以高台为中心站成同心圆的形状,最里层是年轻的亚西索女人,然后是年轻的亚西索男人,再外一层是已经结了婚的男女,最外层是老人和孩子们。
他们都目光热切地盯着高台,高台之上,老可汗正扭动着他年迈的身体,高唱着颂神之歌。
“啊!伟大的亚德哈里拉,我们是您最忠实的信徒!”
“咚!咚!咚咚!”
我看到那个女人和玛哈并肩站在人群之外,她竟一点都不心虚,她难道真的有神力?亚德哈里拉真的把神力给了一个中原女人?
“亚西索草原因您的庇佑而丰饶,亚西索子民因您的眷顾而富足!”
“咚咚!咚咚咚!”
老可汗的歌声变得飘渺,眼前的景象也变成虚虚实实的重影,我知道,亚德哈里拉投来了祂的一瞥,仪式的效用开始发挥,我的时间不多了,已经等不到她露出马脚,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我们敬您!爱您!愿为您奉上最明亮的眼睛、最热烈的心脏和最沸腾的鲜血!”
“咚!咚哒!咚!咚哒!”
我铆足了劲向那个女人奔去,她似有所感应,也朝我的方向看来,眼神悲悯。
“亚西索渴求您的注目,如同婴孩盼求母亲的注目!亚西索渴求您的降临,以血脉的延续进化信仰的力量!”
“咚咚咚!哒!”
仿佛有一双大手把我向后拉扯,我越是努力向前,女人的身影越是离我遥远。
一瞬间,所有感官尽数丧失,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活着。
四
“我爱你,拾嘉各,我愿为你献上我的一切。“
“我也爱你,玛哈,我也愿为你献上我的一切。”
“拾子,拾子,对不起,这一切都是为了亚西索草原,为了兀挞部落的荣誉,我,我别无选择啊,我是兀挞部落的可汗,我只能这样……你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拾嘉各,亚西索草原的女儿,神赐的礼物,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美人。”
“这就是你的神力?无用至极!亚西索草原的人竟敢戏弄我!”
“嫂嫂,大哥那般年迈,肯定满足不了你吧,不如让我……”
“草原来的狐狸精,少了男人活不成。下了这床上那塌,所谓神力是笑话。”
“滚出去!滚出去!你这个肮脏的女人!滚出莫剌城,滚回你的草原去!”
“伟大的亚德哈里拉,如果您能听到我的呼唤,请看在一个孤苦的魂灵再也回不去亚西索草原的份上,给予我一些回应吧。
作为您的孩子,我从未有过哪怕一刻的僭越,我一生都在克制自己,不让能力的使用超越界限。可是,这些谨小慎微又换来了什么。
伟大的亚德哈里拉,我不敢对您有一丝的抱怨,我只是不甘,有太多不甘,太多恨。如果可以给我一次选择,我只想回到过去救救我自己,让我的魂灵得以安息在亚西索草原。
我愿以我的眼睛、耳朵和心脏为筹码与您订下契约……”
“拾嘉各!拾嘉各!”
“这孩子怎么还不醒?已经七天七夜了,哦,伟大的亚德哈里拉,求您看在这孩子如此年轻的份上,千万不要留下她。”
呼唤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一声近过一声,终于犹如惊雷般,在耳边炸起。
“唔呃……”
浑身酸痛得像是年幼时初学骑马,眼睛肿胀得也睁不开,不知道自己在哪,脑海里存留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向那个女人奔去。
“拾子!”
是额吉略带哭腔的声音,手也被额吉紧紧攥住,力道之大,好像是在后怕我会再也回不来。
“额吉……我,我怎么了?亚旮节,结束了吗?中原女人呢?玛,玛哈呢?
“你昏睡了七天七夜!我的孩子!我可怜的拾嘉各!”
“七,七天?”
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拾子,你不要着急,你听额吉慢慢给你讲。”
五
原来在亚旮节当天,老可汗就死了。
听说是亚德哈里拉不满他的颂神曲,拿走了他剩余的生命。
小可汗镇不住草原上其他野心勃勃的部落,假模假样地防守了几下,便落荒而逃。
听说是逃往了中原。
额吉说到这里时,偷偷觑了我一眼,见我并没有为之伤神,才敢继续讲下去。
老可汗的兀挞部落被兀力合部落吞并,幸好兀力合部落的首领并非好战嗜杀之辈,只杀了原来在兀挞部落中任个一官半职的人,像我们这种普通人家,他们部落的人都尽力做到了安置和抚慰。
“那个中原女人呢?”
“什么中原女人?”
“就是被你们奉为神子的那位。”
“兀挞部落从未诞生过神子。”
“三年前莫剌城有过一次突袭,如果不是那个中原女人,兀挞部落怎会苟延残喘到现在?”
我有些急了,感觉自己在昏睡期间错过了最重要的事情。
“莫剌城早在五年前就被兀挞的老可汗灭城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泄了力气,瘫倒在床上。
时间对得上,人物对得上,事件对得上,但偏偏那个中原女人以及有她参与的事情与现实不符。
如果不是我把她看作仇人一般,拼了命也记得那些关键时刻,或许我会怀疑自己犯了禁忌,被亚德哈里拉神拿走了神志。
“那,你们从哪里找到我的?是在中央祭场吗?”
“你不是说要在兀斯纳河边等玛哈吗?等我们得知玛哈逃走的消息,去河边找你时,你就已经昏倒在那里了。”
是了,是了,我是说过这样的话,可是为什么连细节都能对得上的世界,偏偏那样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她究竟是谁?
或许亚西索草原上的生灵们会记得她,毕竟她也和我一样,能听得懂它们的语言。
然而,我突然意识到,好像从我醒来,就再未听到来自亚西索草原那令人头晕的呓语。
我试着和生灵们交流,也一无所获。
令我独异于亚西索子民的神力好像消失了?
“额吉……我们,还在亚西索吗?”
“你这傻孩子,怎么尽说胡话,我们不在亚西索还能在哪。亚西索是我们的家,是人死在外面,魂也要回来的地方。”
这么想来,或许是亚德哈里拉神收走了神力。
这份沉甸甸的神力虽是我骄傲的资本,却也是我痛苦的根源。
而现在,对于它的消失,我没有一点惋惜,只觉得无比轻松,像卸下了数斤重担。
我终于可以作为一个平凡的亚西索子民而活了!
我掀开被子,不顾额吉的呼喊,光着脚跑到屋外。
外面是绿茫茫一片原野,能看到远处山脊上自家羊群在惬意地散步,能看到雄鹰被烈日投到地面的影子,能闻到久违的草腥和动物膻,能听到鞭子抽打带来的阵阵呼啸。
我定定地望着远方,直到尝到微咸的味道。
原来,不知何时,我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