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李凡是被微博通知提示音吵醒的。

周六，高三生唯一的休息日，李凡本准备睡个天昏地暗，但从早上起手机就响个不停。

李凡的微博没有关注同学朋友，只用来冲浪看新闻刷八卦，平时发微博0评论0点赞0转发0私信，现在看着微博图标上999+的红点，他懵得扇了自己两下。

“不会吧……”

微博页面里各种信息提示疯狂跳动，他前天晚上发的微博，已经被转发过万。

02

昨天周五，李凡起了个大早，赶在第一个到了教室。他有个大计划。

教室空荡荡，他走近讲台下一个位子，伸手按了按书包一侧。

那里放着一条漂亮的项链，他攒了半年零花钱，想把它送给坐在这里的女孩。这是他藏在心里几年的心意，他要在备考前问一个结果。

“直接放进去？不行，她也猜不到是我放的，到时被人截胡了……“”李凡在教室里踱来踱去，还没想出来这事要怎么办，有人就直接给了他一个答案。

那个女孩来上课了，旁边还跟着一个男孩，临进教室前，男孩亲昵地摸了下她的头。

那是隔壁班的班长，校篮球队队长。李凡知道礼物白买了，几年的心意也不会再有结果。从开始上课到放学回家，他心里的郁结越积越深，他用半年时间准备这一天，被别人一个动作破坏得轻而易举。

李凡打开电脑登录微博，狠狠敲下一行字：“三班的陈迪长得丑，成绩差，还老对别的女生动手动脚，学校这么会有这样的败类。”

点下发送后，李凡才满意地叹了口气。他没有关注同学，没有人会看到他发的东西，也没有人会跳出来指证，这条微博有多荒谬离谱。

陈迪常年稳居年级第一，给他递情书的女同学比李凡在微博发过的牢骚都多。但李凡不在乎，这个隐秘的网络角落，是独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是这里的神明，一切是非真伪由他改写，直到构建出让他足够满意的形态。

他满意地再读了一遍自己的杰作，然后随意刷起热搜榜。但榜上一个词条再次激怒了他。

#刘真真结婚#

刘真真是李凡的童年女神，在他青春期无数个梦中，刘真真总是靠在阳光下的栏杆旁，对他温柔地笑。而现在，刘真真笑意浓浓的样子占满了微博首页，和他梦中一模一样，除了，旁边多了个陌生男人。

”这他妈谁啊？“”

李凡飞速下滑，费劲理解热搜下的微博文字，终于搞清刘真真结婚对象的身份。

”贺洋，洋达企业的公子，网友评选的四大富少之一……艹！又是这种有钱的小白脸，怎么连你也这么肤浅！”

李凡愤怒点开评论区，发现底下全是一水的祝福，李凡逐个点了”投诉“，直到微博开始出弹窗提醒他不要频繁操作时，他刷到了一条不一样的评论。

”洋达企业不是之前说高层猥亵女员工那家公司吗？那个高层好像就是董事长的公子吧，那不就是这个贺洋……“”

李凡瞬间兴奋起来，点进楼中楼准备给他再加把火，却发现里面全是反驳的评论。

“哈哈哈你记错了吧，那个是祥迭集团啊，不是洋达，认字不要认半边啊。”

“层主社死现场。”

“贺公子躺枪，那个猥亵员工的高层听说50多了吧。怎么可能是他。”

心情大起大落，李凡气得浑身发抖。他才不管什么洋达祥迭羊大，反正这男的就不是好人。

他再次打开微博编辑界面。

“贺洋就是个猥亵女员工的人渣，听说还是个时间管理大师，在市郊买别墅养了好几个女朋友。刘真真真是瞎了眼，美女快逃吧！”

光有文字还不解气，李凡又从其他微博里找了几张狗仔抓拍的，糊得连人形都看不清的照片配了上去。

微博发送完毕，李凡又随便举报了几条评论，把手机一扔，蒙头睡去。

那天晚上，李凡梦见了刘真真。她变成游戏里的公主，被邪恶巨龙掳走。李凡穿着银色铠甲，身骑白马一路奔袭到公主面前。他剑起剑落，站在巨龙双翼间砍下它的头。李凡救走了公主，成为最勇猛的骑士。世人称赞他，拥戴他，在手上系着刻有他名字的铜牌，从四面八方赶来向他朝拜，一步步靠近他时，铜牌就“叮叮叮，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

是微博提示音的声音。一晚上过去，这条关于贺洋的微博被转发了13728次。

03

造谣转发超过500就能判刑。李凡读书成绩一般，但还懂法，一万多次转发，得判多少个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李凡浑身冷汗，抖着手点开自己的主页，好几次没点对位置。

“微博删掉，大不了再道个歉，不至于追究我个小人物吧。”

但李凡没按下删除按钮，他先一步看见了评论。

“娱乐圈菩萨！”“谢谢你救了真真！！”“贺洋果然是个人渣，幸好真真还没吃亏。”

李凡一头雾水，这届网友也太单纯了，凭一段话几张图就把他的话当真了？

他继续下翻，发现转发里都带着一个统一的tag ——

#烦烦烦的凡揭露贺洋真面目#

烦烦烦的凡是李凡的ID，这阵仗他熟，八成是上热搜了，一堆营销号带着话题转发。

点进话题页，李凡却看懵了。

话题第一条是他的微博，第二条是刘真真发的，表示已和贺洋分手的宣告。

接下几条，则全是几个小网红的集体爆料，都声称自己是贺洋的地下女友，之前甜言蜜语，你侬我侬，昨天上热搜才知道枕边人要另娶他人。

爆料下还带了视频、录音、照片等一系列证据，都能证明贺洋跟这些小网红确实有过亲密关系。

这贺洋，还真是个海王。

而李凡误打误撞地发的微博，被网友们当作知情人忍无可忍的爆料。于是，这条转发超过1万的微博不再是造谣，而是真相。

李凡松了口气。

“这贺洋也太蠢了，宣布结婚也不先把自己的小女朋友解决干净，这智商也能当高管？”

占据道德高地后，李凡瞬间端起姿态。他重新点开那条微博，仔细读过每条评论，细细品味网友的夸赞。

然而在评论区，他还看到几个奇怪的tag。

#烦烦烦的凡爆料校园性骚扰# #烦烦烦的凡痛斥校园咸猪手#

李凡意识到什么，忙翻回稍早前的一条微博。果然，网友们蜂拥到李凡微博主页，无可避免地翻了一下他之前发过的内容，而往下的第一条，就是关于陈迪的吐槽。

网友们在评论区里义愤填膺，都在问陈迪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可李凡没在微博留下任何有关他本人的信息，大家追查未果，没有造成太大轰动。

但这条微博的转发数，还是到了638次，万一被同校同学看见……

李凡内心预感不祥，赶紧把微博设为仅自己可见。他又往前翻了翻之前发过的内容，好在只是一些无趣的吐槽，大家并不关心，也不再有人评论转发。

04

娱乐圈八卦余波不消，到周一一早，李凡的微博还不时在闪动。他过了把英雄瘾，心里得意不少，然而想到陈迪，想到那个女孩，心里又窜起一股无名火。

但这把火没持续多久。

周一早晨年级会议，校长宣布一则处分决定。

“校纪律委员会翻检过往考试监控时，发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事情。高三三班陈迪同学，在过往三年的大型考试中，一直通过各种手法作弊，情节恶劣，严重违反学生守则！现决定取消其所有考试成绩，并给予劝退处分！”

不远处的升旗台上，陈迪站在正中央接受处分宣告。那张连拒绝女孩子情书时都微笑着的脸，现在肿得看不清五官，大片的淤青覆盖两颊，眼窝横贯一道血红的缝线，在过曝的阳光下狰狞像厉鬼。

“听说是周六晚查出来的，老师电话通知完家长，他爸就一顿硬拳给他打进了医院。真惨。”旁边的同学低声八卦着。

李凡本应幸灾乐祸跟着嘲笑，可现在他笑不出来，手机上那条关于陈迪的微博，一字不差地和现实重合了。

“这人渣，之前就老私下对我动手动脚的。当时看他是学霸，还以为他对我有意思，没想到就是个变态！”

站在队伍后方的女生骂骂咧咧，旁边的人也低声附和。

他的微博似乎被赐予了某种力量，可为什么其他胡言乱语没有成真呢？

李凡想起了那两个从未有过的转发数字。

为了验证，他决定再试一次。

05

李凡没敢在家里试，特地找了个网吧登录账号。他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微博里没有透露跟他有关的东西。

截至现在，“烦烦烦的凡”微博粉丝数已经超过1000人，只要发布内容，就会有超过1000的原始传播者看到。但他需要让这些人转发，所以这必须是一条足够有话题度的信息，又不能引起恐慌，不然万一网警找上门，他就真把自己玩砸了。

李凡坐在网吧电脑前思考了一个小时，发出了一句话。

“刘真真是我女朋友！”

就算到时刘真真出来澄清，大不了坦白是一个宅男的胡言乱语，但如果成真了……

不到两分钟，这条微博的转发数到了3000。

超过500了，然后呢？李凡跟刘真真此前从没见过面，在贺洋事件之前，刘真真连世界上有他李凡这么个人都不知道，他们真的会突然成为情侣关系吗？

三秒之后，李凡收到了一条微信提示。

“怎么突然公开也不和我商量一声？”

微信名叫“LzzZZZ”，李凡明确记得这并不是他微信列表里的人，他微信加的好友并不多，基本都设了备注。直到点开朋友圈，李凡不得不相信，刘真真的确以某种无法解释的方式出现在他的微信里，并毫无来由的，成为了他的女朋友。

他没有任何和刘真真恋爱的记忆，翻查跟这个账号的聊天记录，也是一片空白。这件事就像他在微博写下的那句话一样，莫名其妙，不合常理。但刘真真没有任何质疑，她像真的和李凡谈了很多年恋爱的平凡女友，平静地询问他的用意，平静地发了一条微博。

“是的，我们。”

李凡火了。作为国民女神刘真真的神秘圈外男友。

所有人都在好奇“烦烦烦的凡”是谁，网友奇招百出，从他发过的每条微博里寻找蛛丝马迹。

狗仔围堵在刘真真的公司楼下，问他们相爱的始末，刘真真只是微微一笑，从不回答。然后经纪人把狗仔挡开，只用同一句话回应：“还是多关注作品吧。”

也有狗仔刷爆了李凡的私信，但这些他都没有留意到。尝到甜头后，李凡彻底相信他的微博有成真的魔力。

他开始更频繁地发言。把那些他看不顺眼的明星通通写一遍，每次更新都会掀起热搜榜上一轮惊涛骇浪。

“当红男星陈xx是gay，跟他老婆的恩爱都是装的，是骗婚。”

#陈xx出柜# #陈xx承认与男歌手李xx是情侣关系# #陈xx离婚#

“85花顾x出道前被电视台高层包养，靠后台资源才混到现在的地位”

#苹果卫视高层王xx妻子发文# #王xx妻子曝光其性骚扰女艺人证据# #王xx被苹果卫视解雇#

06

李凡不停撰写微博，那些没来由的说辞，在他点下发送的瞬间，都变成铁证如山的审判书。网友叫他“娱乐圈纪检委”，所有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李凡的微博，期待他如神明一样揭露某人的黑暗面目。

慢慢地，普通桃色新闻已经不足以满足大众的期待。李凡的措辞变得更加疯狂。

“高xx片酬上亿偷税漏税”“钱xx杀过人”“杨xx是外国间谍”“赵xx是未来穿越来的”……

李凡不停地写，不停地点击发送。娱乐圈人人自危，网友们高呼崇拜，他释放自己所有想象力，为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编纂人生。他打下的文字极尽荒诞，仿佛在试探这个神秘规则的底线。李凡躲在一方屏幕之后，手指轻轻落下，就能像亚马逊河雨林中蝴蝶扇动的翅膀，掀起一场毁天灭地的飓风。

但不是每个人都甘心坐地待戮。大家并不知道他的神力，只当他是某个掌握了圈内诸多机密的知情人，于是那些尚未被他提及的人，决心先下手为强。

找到李凡并不难。那条关于陈迪的，被李凡设为自己可见的微博，被当时转发的638人中的一人截了图，再次发布出来。李凡的同校同学立马跳出指认，网友结合细节，层层推理。

16小时后，李凡的名字、身份证号、家庭住址被全网爆料。

李凡脱缰的理智终于被拉回一点。他现在是娱乐圈全员公敌，他爆料的信息，甚至牵扯到违法犯罪。事情已经发展到他无法掌控的程度，他需要保护自己。

“爆料信息是假的。我家在太平洋的一座孤岛上。”

李凡微博粉丝568万，1分钟，转发人数过10万。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于是他尝试着打开房门。

外面空空荡荡。

房间外本应是他家的客厅，那里有两张破了皮的沙发，和一张掉漆的茶几。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外面是一片茫茫大海，视野之中只有海浪和飞鸟。空气中的咸腥味道让一切异常真实。

没有人能在太平洋中找到这样一片小小的孤岛，也没有人能找到李凡。

李凡松了一口气，他重新坐回电脑前，继续他的创作。

他已经享受够人们的关注和称赞，他决定去获得一些更实际的。他要开始为自己而写。

“我家有个金库，里面有等于娱乐圈所有人年收入的钱。”

“我长了一张中国第一帅的脸。”

“我身体强壮如牛。”

……

李凡写了满满的草稿，从财富到外貌到未来，将自己的一生安排得明明白白。他没日没夜地打字，“已发布微博”的数字不断上跳，最后停在9999。

在他几近疯狂的意识中，一个女孩的名字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那是一切的开始，是他不舍的牵挂，是他未了的执念。

于是他虔诚地，将第一万条微博留给她。

“苏婷婷一直喜欢我。我们将相爱一生。”

他拿出手机，静静等待那个头像亮起。他构思好了许多将说与她听的话，他回头看向所在的房子，里面堆放着数不清的金钱珠宝，他可以和她一生衣食无忧，去周游世界，去实现她所有的理想梦想空想。

他等待着，从窗外夕阳落下，到再升起，都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苏婷婷没有给他发微信，甚至没有像之前一样，凭空出现在他的好友列表里。李凡打开微博，才发现从他不再写关于明星的内容起，转发数就一直断崖式下跌。

没有人对一个生活在太平洋孤岛上的、毫无名气地位的普通人感兴趣。没有人在意他住着多大的房子，长着怎样的脸，更没有人在意，他被哪个女孩喜欢着。

关于苏婷婷的那条微博，转发数停在499。

而李凡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他没给自己安排离开孤岛的方法。

这里有满屋的金钱珠宝，在他胡乱发布的微博里，甚至创造了设备齐全的游戏机房、运动室、娱乐厅……但他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人能在茫茫太平洋中，找到一座小小孤岛。

他慌乱地写下一条微博。

“我家在一线城市市中心。”

又狠狠按下删除，重来。

“我家有个钱数不清的金库，它在一线城市市中心。”

但他再次把文字删除。李凡心里清楚，这可能是最后一条有可能被实现的微博，他要严谨，要周全，要滴水不漏。

他将之前的草稿推落在地，重新措辞构思，写满一页又一页，终于编排到他认为完美的程度，然后一字一句打上微博，点击发送。

1分钟，转发0。

1小时，转发0。

24小时，转发0。

月升日落，年复一年。

直到海平面将这座岛淹没，这条微博的转发数都没有再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