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岁左右的女孩，对美的认知正从萌芽到发酵，如初酿的酒，并不浓郁却有淡淡果香。严歌苓从那时起就天天浸泡在文工团舞蹈队里，用还未完全成熟的少女身躯去表现柔美、坚定、力量以及各种情愫。在部队里长大的孩子，有一套完备的分配供给制，保证她们不用操心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穿衣打扮，可以让她们腾出足够时间去探索内心的小波澜。这之后十几年的舞台经历纵容着她对美苛求、对细微之处极度敏感、情绪饱满又收放自如。
十多年前我看过严歌苓写的《灰舞鞋》，她很多作品的女主角都叫穗子，在灰舞鞋里也是，一个15岁的小女兵爱上24岁排长的故事，最后少女写给军官的160多封滚烫炙热的情书被排长全部主动上缴给组织审查，他们逼问穗子写信的细节时，就像电影里审问刘峰如何触碰林丁丁的细节。
电影《芳华》一开场，萧穗子的独舞就让人屏起呼吸，又肥又宽的军服不见了，改成一抬手就能露出肚脐的短汗衫，舞台上《草原女民兵》的音乐节奏鲜明、少女纤毫毕现的脸庞、细白的手臂、汗津津又不断抖动的肩头，穗子在舞台上无拘无束、奔放自由，她的一双大长腿把整个舞台都占满了……这应该是冯导穿越回40前，但又被幻化后的文工团，是所有他当年眼不能及却又无限向往的情景重现。
文工团应该是一个让男兵们又爱又恨的地方。那么多漂亮的姑娘挺着天鹅一般雪白的长脖子，迈着八字步昂首挺胸在你眼前晃荡，你闻着她们经过时飘散出的微弱香气都会呼吸急促，但她们并不属于你，这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着满桌子的好菜好饭却不能动手一样焦灼难耐。
冯小刚太爱惜在文工团的这段生活经历了，这个快60岁的人回忆过去时说：“很多往事都已经被忽略掉了，当脑子一片黑白的时候，唯有在文工团的那段日子还是有色彩的。”于是，今天我们看到了屏幕上高饱和度的镜头呈现，所有的配乐都是催情剂，荷尔蒙在每一次旋转和托举中迅速酝酿，隔着大屏幕也能感受到这群年轻文工团员们扑面而来、无法阻挡的青春。
那时，她们都只有十几岁，最大的才二十出头，在相对封闭的部队里，她们被时代裹挟着大步前行。好在她们不是身在只为首长提供目标的年代，她们有了自由选择爱情的权利，哪怕那样的爱情显得特别势利又不符合主流价值。
林丁丁具备一个上海女人外表柔弱内心精明的特质，把去菜场买菜也要挑三捡四的生活态度同样运用到选择男友这件事情上，对于刘峰这样道德完美的木匠后代，林丁丁从头到尾都认定他和她不是一个阶层的，所以，刘峰对她的所有关爱她收之下下，但从头到尾刘峰都没入过她的眼。可是偏偏刘峰爱上了她，压抑又幸福的爱着，爱得如痴如醉，爱得完全不明白林丁丁的爱情观冷静又现实。
那个被邓丽君唱得意乱情迷的夜晚，刘峰的表白吓坏了林丁丁，此刻她面临着可以成为司令员的儿媳和腐蚀雷锋同志的罪名两种境遇，所以她毫不犹豫地选择把自已安置在一个安全地带。何况就林丁丁的理解，既然成了英雄就该不食人间烟火、就该把对女人的爱都锁进保险柜，英雄是没有人之常情的，他只能付出不能索取。而那些前来调查的上级领导完全不能理解刘峰这个把帮助别人当作家常便饭、理所当然的人，他们处心积虑要挖掘出一个被表象隐藏着的真实的刘锋，他们以为的刘峰就该和他们一样内心猥琐，心怀鬼胎、动机不良，他们不能容忍身边会出现另一个教科书里才有的“雷峰”。
军人天然崇拜英雄，但同时他们也清楚地对各自的阶层做了明确的划分，穗子对陈灿再掏心掏肺，陈灿也不会选择一个右派女儿做对象，他对穗子顶多当成和郝淑雯互相调情时的一个调味的介质罢了。
阶层意识在这群还没真正成熟的年青人中间被有意无意地不断加深，我无法鄙视她们对待何小萍的态度，也许我们也曾在心底里排斥、嘲笑、嫌弃过身边那些流着鼻涕，浑身脏兮兮、家境贫困的同学。她们并不知道何小萍来自怎样的一个原生家庭，她们也不知道何小萍用尽所有努力，哪怕是自残也没换回亲生母亲对她的疼爱或者一个拥抱，她从亲生父亲离开后就一直生活在黑暗里，一个连母亲都不疼的孩子怎么可能相信战友会对她充满热情？于是她偷偷借别人的衣服去拍照片，一个人不择手段又毫无经验地创造曲线起伏的身体，没有人在她从一个女孩走向一个女性的道路上给过她一点点指导，她是独自成长的，所以她自卑、鬼祟又躲闪。
当刘峰如阳光一般普照着身边每一个战士的时候，他的光芒也曾无意中温暖了何小萍。这份温暖成了何小萍生存下去的唯一绳索。她几乎是被这个群体放逐了，所以当刘峰被文工团抛弃的时候，她突然发现她终于有了同盟，他们是紧密的，他们才是最可相伴的革命同志。她从此的人生一直在追寻刘峰的目标中。当然，那时的刘峰只想把生命丢入战场，虽然结果只是留下了那个曾经拥抱过林丁丁但给他带来无限屈辱的左臂。而何小萍因为将一个身受重伤的战友拖回军营而成为战斗英雄，突然而至的鲜花和掌声让一直被家人和战友遗弃的何小萍难以承受，一个布满疮疤、极度脆弱的灵魂经不起折腾，所以她才会疯。
冯小刚在电影里没有更多交待何小萍的成长历程，所以观众对于何小萍的整个心理际遇会觉得有点莫名，电影里，何小萍穿着病号服在夜色中的草坪上跳了一段最为惊艳的独舞，这和当时礼堂里成双成对的欢乐场景形成鲜明对比，寂寞让一个舞者如此美丽，也许何小萍本就不属于那个集体，她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才会大放异彩、美得惊心动魄。
严歌苓的文字绵密又深厚，清醒又残酷。这样的文字全部呈现肯定不会被电影总局过审，于是冯小刚把作品动了手术，整部影片充满隐忍，就连那个高干子女郝淑雯看到欺侮刘峰的联防队员居然没有动手，这样的克制换作我也不容易做到，但为了顺利批审，电影隐去了更多的血腥和揭露，显得为各方所能接受。每个观影者的审美和角度也影响着他们的观景感受，你的爱恨只是一瞬间，就像青春，也不过是刹那芳华，生存才是第一要务。
对于电影里直接或间接伤害过刘峰和何小萍的人，网上一片讨伐之声。而电影里装着假肢的刘峰在多年后重新遇见战友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已经忘记了当初因为被践踏的爱情和尊严而不惜将生命丢弃战场的一腔热血，此时的他是一个为了生存而努力奔忙的普通人，英雄已经成了过去时，它和青春一起遗忘在文工团的那段岁月里。和他一样，那场对越自卫反击战中还有很多不该被那个时代遗忘的英雄，30多年了，现实比他曾经的爱情还要残酷，比起那些逝去烈士，刘峰用他骨子里的善良原谅了所有人以及那个时代。
片尾，何小萍让刘峰抱抱她，这个迟来的拥抱对于他们两人都是一种救赎，爱情于他们已经是奢侈品，他们更需要简简单单的活着，相濡以沫、彼此温暖。当“绒花”的音乐响起，何小萍轻轻依靠在刘峰的肩头，我的眼泪涮涮的流下来。MD，谁不是一边不想活了，一边还努力地活下去……这也许就是真实的人生吧！
芷桐 于2017年12月20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