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的记忆，如潮水般从他脑中呼啸而过。岳昇有些失神地行走在街道，不知不觉中，拐进了一条阴暗潮湿的小巷。

　　从这条路回府其实很绕远，然而岳昇却只想这样，慢慢消化那些尘封在他内心深处的记忆。

　　那些沉痛的，染满了鲜血的记忆，在他回到陆地的前几年，一直如噩梦般伴随着他。

　　从那以后，他便不再做海盗。这些年烧杀抢掠，已经为他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他来到了白川郡，改头换面，几年间发展成了富甲一方的商人。人人都记得他在青楼楚馆觥筹交错，美人在怀的场景，却不知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他投入巨资来建设地下水路，又创立了专门的组织来拯救鲛人，名为：碧海阁。就连他自己，也多次舍身犯险地营救鲛人。但他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岳昇心中怅然，步伐也透出几分沉重。突然，只觉背后有风声微动，他反手拔出了短刀，转身格挡住了凌空而来的利刃。

　　两刀相碰发出一声脆响后，岳昇的刀毫不费力地破开了那人的攻击。短刀长驱直入，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直削向那人。

　　然而，当短刀离那人的眉心只有不到一寸时，岳昇蓦地收了力。刀划已经破了那人的肌肤，却只有一小串血珠从眉心滑落，如珊瑚串般晶莹，透着几分妖冶。

　　“修？”岳昇目光停留在那人的面容上，空气仿佛凝固在这一刻。

　　而那人却似是已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在挥出那一刀后，整个人都向后倒去……

　　※※※

　　在叶城的最繁华的地带，有一座府邸巍然而立。府邸中不乏奇珍异石，更是有珍惜草木缀在其间，尽显恢宏大气。而不同于前堂的富丽，府中内室的陈设却显得十分简单朴素。

　　岳昇伏在床前，用湿润的毛巾擦拭着少年的脸颊。床上的少年一头长发铺散开来，黑色都已经褪去，显出淡淡的冰蓝色。大量的失血使得他面色惨白，嘴唇也已经干裂。这样的场景……

　　沉睡的记忆仿佛生了根的芽，在他的心底生长开来。不，还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性别，面部线条更加柔和，臂膀也没有这般坚硬。

　　鲛人生来是没有性别的，只有遇到了心爱的人之后，才会分化出对应的性别。看来，在这十多年的光阴里，修爱上的是位姑娘……不知为何，岳昇心中有些怅然。在他记忆中，修一直是个需要人呵护的柔弱生命。可如今，他却长成了这般坚韧而独立的模样，变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伟岸男人。

　　“嗯……”修发出一声短促的呻吟，将岳昇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醒了，感觉怎样？”岳昇轻轻扶他坐起来，拿过一边的枕头，垫在他身后。

　　“头很痛，你……”修反应有些迟缓，却在看清眼前人的一瞬，蓦地睁大了眼睛：“是你！你活下来了？”

　　岳昇轻轻点了下头，拍了拍他的手，从贴身的小瓶中拿出一颗药丸，道：“来，先把药吃了。”

　　修接过药丸，看也不看直接吞了下去。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岳昇，声音带了几分哽咽：“宸……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说得过去，我如今是个商人，生活也算安稳。”岳昇并没有提及碧海阁的事。那样刀口舔血的生活，应该是修不希望看到的吧。

　　然而，接下来他却不知该说着什么。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仿佛再多说一句话，便会勾出那段血腥而沉痛的回忆，将此刻的平和与温情瞬间打破。

　　这时，正巧门外的小童传话进来：“老爷，钱老板已经到了，正在会客厅等您。”

　　“告诉他，我即刻过去。”岳昇对着门外吩咐了两句，俯身为修掖了下被角，柔声道：“你还伤着，在床上好好躺着，不要随意走动。我可能很久才回来，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翻翻床头的书。”

　　言罢，岳昇收敛神情，推开屋门，向会客厅走去。

　　然而，当屋门关上的一刻，坐在床上的鲛人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少顷，他咬着牙，爬下了床，悄无声息地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

　　会客厅内，宽敞而明亮。

　　“岳老板，那咱们交接的地方，便定在这片区域了。”钱今微笑，手指在地图上的某处，说道。

　　岳昇：“此处本就人烟稀少，又有密林作为掩护，在这里交接很是妥当。”

　　钱今回过头，示意自己身后的女子：“阿影，你安排下去吧，再叫人去勘察一下地形，提前做好准备工作。”

　　“是。”阿影领命，正要朝着门走去，却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转头对岳昇道：“在下记得，岳老板在星海云庭遇刺时所用的短刀似是佳品。在下素日没有别的爱好，只对这些刀刀剑剑感兴趣，不知岳老板可否让在下细细端详一下？”

　　岳昇手指微曲，正拂过藏在袖中的短刀，听闻此话顿时心下一紧：这刀他从做海盗起便一直贴身带着，只有遇到突发的危险时，才会拔出来自保。这个人这么问，莫非是认出了这把刀？

　　还未等岳昇答话，便听得身旁钱今呵斥道：“阿影，不得无礼！岳老板是什么样身份的人，岂容你一个下人这么放肆？还不赶紧退下！”

　　“是。”阿影闻言低下了头，向外走去。路过岳昇的时候，微微一顿，随即加快了步伐，离开了大厅。

　　“岳老板，真不好意思，是我把她惯的太无法无天了。”钱今尴尬道。

　　“无妨。”岳昇暗自松了口气，微笑道：“倒也是真性情。”

　　突然，岳昇看到屋外仿佛有人影闪过。然而不容他细想，便感觉自己被人拍了下肩膀。

　　钱今笑道：“岳老板，你怎么愣上神了？”

　　“哈，没事没事，许是这两天精神不太好。”岳昇眉毛一弯，露出个似笑非笑地暧昧神色。

　　“奥，嘿嘿嘿嘿，岳老板艳福不浅嘛，”钱今如有所悟，大笑：“改天定要约上岳老板一起……”

　　※※※

　　谈话结束时，已是夕阳西下。

　　岳昇活动了一下疲惫的肩膀，回到了寝室。推开门的一刻，却发现床上已经没有了人。空荡床面上残留着褶皱的痕迹，岳昇心中一痛：门外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肯定是修。

　　钱今是靠做鲛人生意发家，如今更是垄断了整个云荒的鲛人买卖。修看到自己和钱今这样的人做生意，是不是已经失望至极？所以才不告而别……

　　只是此刻，自己又该去哪里找他呢？

　　突然，脑中有灵光闪过。岳昇一拍大腿，低呼道：“糟了！今天是蔺华号开放的日子，修该不会是去了那里吧？”

　　蔺华号是钱今所造，是叶城最大的鲛人市场。它有着船的外型，可以在陆地和海洋移动。最重要的是，在静止的时候，它能够根据周围的环境变换颜色，以达到隐身的效果。只有在每月初七，蔺华号才会对外开放。到了那一天，它会停在城郊，对外进行鲛人买卖。也只有这个时候，它才会关闭隐身的效果，变成一座通体漆黑的船型建筑。

　　蔺华楼共分为两个空间。上半部分是半露天的船篷，主要是在开放日提供交易的场地。而船的下半空间，才是这艘船的核心，也是守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这里，专门用于做鲛人实验。所谓鲛人实验，就是以各种手段来提高鲛人的价值。而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与折磨。

　　然而，每逢蔺华号的开放日，都是这里戒备最为森严的时刻。所有的机关陷阱都会开启，巡逻的人也会加倍。再加上修夺取的那张图纸是假的……

　　岳昇不敢再想，匆匆收拾好行头，向着城外的方向疾行而去。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蔺华号的下半部分，从下至上共分为四层。每一层，都有着不同的构造。

　　在最上边的一层，是个像迷宫一样的空间。这里光线极暗，空气中弥散着阴冷的气息。

　　修手中拿着一张褶皱的图纸，沉声对身后的两名鲛人吩咐道：“你们注意，在前边的拐口出会有一个暗箭的机关，咱们小心一点。”

　　三人将照明的夜明珠举到身前，缓步向前移动。果然，不出几步就看到在肩膀高度的位置有一条细线，另一头连接着墙壁的缝隙。他们小心避过了机关，向前继续走去。

　　“首领，”一个鲛人皱眉道：“我感觉头越来越疼。”

　　“我也是……”另一个鲛人也点了点头。

　　“是不是因为这里缺氧了？一层的通风不好，你们坚持一下，等下到第二层就好了。”修倒还没什么感觉，目光紧盯着手中的图纸：“离楼梯已经很近了，只要再走半柱香的功夫……哎！你们怎么了？”

　　跟着他的两名鲛人，都停了下来，弯腰扶着墙壁喘息起来。他们面色痛苦，有黑色的液体从他们的口鼻中流出，很快两个人便都没有了呼吸。

　　修愣在原地，看着突然死在自己面前的两人，只觉浑身发凉。肯定是哪里不对……

　　这时，他感觉胸口仿佛有一股浊气堵着，头部传来隐隐的疼痛。要轮到他了吗？

　　修不敢停留，直向着楼梯的位置跑去。按照图纸的显示，到楼梯的这段路上没有其他的机关了。果然，很快就到达了楼梯口。他微微有些喘息，毫不迟疑地踏上了台阶。

　　“小心！”

　　身后，传来一声疾呼，是个很熟悉的声音。然而他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头顶上方有黑色的带着刺鼻气味的液体飘洒下来……

　　天地仿佛在旋转，他感觉有人用力拽了他一把，随后便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视觉开始变得模糊，头的疼痛更加剧烈，意识也涣散起来。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他的下颚骨，轻轻将一刻药丸送入了他口中。一股清凉之气直通肺腑，他感觉身上一轻，头脑恢复了清醒。

　　来人，正是岳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