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祸端
中原以西的龙啸山脚下,布着连绵数百里的沙丘大漠。物换星移,朝代更替,唯有大漠天长日久地横亘于此,日晒不化,风吹不尽。多少年来,汉人们都以为这沙海住不得人,可是不知何时起,沙洲中却自顾自地开出了一片绿意。
这儿栖着一座叫金陵府的城。
古城墙旁的一间旧屋中,烟雾缭绕。
天虽未晚,可屋子的窗棱门边都布上了厚厚的帘,帘子阖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线。厢房四角各燃着一盏油灯,影影绰绰能瞧见这不大的屋子里,高高矮矮的人乌压压地站了一圈。圈子正中是四个戴着白色面具的法师,时而微眯着眼念念有词,时而一惊一乍手舞足蹈,蓬发跣足,衣着怪异。他们在人墙间亦步亦趋,或停或跃,猛一凑近那些战战兢兢垂首侍立的甲乙丙丁,那苍白面具上的诡异花纹便会将人吓得不轻。
白色面具上全无油彩,只有墨色线条绘出的各色表情。那笑不是随性写意的弯细眼,那怒也不是寥寥几划的倒挂眉,繁复厚重的花纹交错间,笑似含讽,怒中隐胁,看客心中但凡有些心虚事,便总免不了暗暗惶恐,好像这手绘面具之下的深色瞳仁会轻易看穿自己的遮遮掩掩,然后当着全屋人一声大喝:“你……便是这屋中的灾祸之源!”
在这胡人建立的大漠之城金陵府中,驱邪法师历来便是令人敬畏的角色。古老的通灵之术在法师家族中世代相袭,原是为出征祈福卜凶吉所用,可胡人却对此渐渐仰赖成了习惯,以至于当战事渐平食居渐安后,这群装神弄鬼之师仍能在金陵府中高人一等。贵胄之家每每遭遇生老病死,或是自觉遇上了将会颠覆家世的惊天大事,便会请上法师前来,任其乌烟瘴气地吹敲一番,然后自胆战心惊地等待那或好或坏的宣判之语。法师说“不”绝无人违逆,法师指认的不祥之物亦会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若是有谁不幸成为了法师那天目之中显现的“灾星”,只怕以后在自家宅中都难以安身立命了。
纵然自己不信,只要他人信了,便终是一块烦人的大石,会将人压得喘不过气儿,也直不起腰板。凯沉沉地叹了口气,本想更低下头去,好对那些惹人犯怵的法师们眼不见为净,可不觉间,眼神却又一次瞥向了屋中央那张被人围起的檀木大床。床上躺着自己的娘亲,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双眼似已有好些个时辰没睁开过了。重病月余,上百副汤药下去却全无起色,直至此刻,这都城中仍能左右这位苏府夫人性命的,恐怕也只剩下了贴身侍女那颤颤的指尖罢——每隔半个时辰,侍女便会伸手去探探夫人的鼻息,几番面目惊恐地去,所幸又如释重负地回。
弥漫的烟雾中,凯只觉自己的脑袋越发沉重。泪早已在多日的焦躁绝望里干涸落尽,脑中似堵了团棉絮般怎么转也转不动。围作圈儿的人群中有抹泪的,有低泣的,可大多却好像也同自己一样,尽是无神也无力的模样。唯有身旁那个身量尚小的姑娘,几个时辰来一直或探着身子、或踮着脚尖儿,目不转睛盯着法师们念念唱唱、手舞足蹈,满面全是新鲜劲儿,全然不曾惶恐或是悲伤。
若是让娘看到璐此刻这番怡然自得的光景,想必她定会大发雷霆罢。不过,也怨不得自己这异母妹妹在眼下这情境中毫无悲悯之心。娘亲待人一向严苛,璐打小便常受责罚。自从她被爹抱进苏府大门那一刻起,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小娃娃便成了娘的眼中钉,十年来从未给过好脸子不说,便是府上的侍女家仆也狐假虎威,尽以为这庶出的姑娘和自己是平起平坐了。这普天之下哪有以德报怨的圣人?莫说璐,纵然自己是嫡生女儿,从小到大对娘的敬畏亦多过相亲,再加上最近心里头多出的那件秘密事儿……